狐色(82)

他终于歪过头来看我,唇角一点清浅笑容:“玉陀,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放在桌沿上的手停住。抬起头来望着他,张张嘴,却哑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倒了杯茶,交到我的手上。淡褐色的茶水因我手指的颤抖而颤抖,就像是雷雨天之前不安稳的湖水。

他的语气温和:“我想总不好不辞而别,所以在这里等了你两天。”

我哑着嗓音道:“你什么时候走呢?”

他说:“马上。”

“为什么要走呢?”

“我的事情办完了,该回去了。”

我道:“你能不走吗?”

他道:“不行。”

“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我的泪珠差点就滚了下来,赶紧扭过头,用衣袖遮住。他好听的嗓音又漫漫响了起来:“玉陀,喝了这杯茶,权当给我践行。”

我擦擦眼角,有点儿抽噎:“不喝。”

他说:“这茶有延年益寿清心安神的作用,并且有些清甜味道,很难得的,你不尝一尝么?”

我仍然赌气:“不喝。”

他想了想,说:“里面有你喜欢的清甜味儿。”

“不喝。”

“当真不喝?”

我言辞坚决:“当真不喝。”

“那好罢。”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轻声道,“小姑娘,后会有期。”

我魂不守舍走回去,晚膳滴水未进,就寝前却突然咳嗽不止。我咳嗽得十分厉害,连脊背都弓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上气不接下气,后来忽然胸腔一滞,呕出来一口鲜血。

阿寂大惊,十万火急从宫中传来太医诊脉。唐太医被人从被窝里光溜溜地拎出来,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连腰间的带子都没系好。他切完我的右手又切脉我的左手,最后忽然神情大变,自凳子上起身,跪了下来。

他抖抖索索地道:“公主……公主似是中了慢性毒药。”

我的小院当天晚上十分热闹。先是其他太医鱼贯而入,后是苏启苏姿被通传驾到,再是父皇母后驾到。

我咳嗽得快要晕过去。几位太医擦着汗水轮番诊脉,又凑在一起讨论方案,最后在苏启苏姿一盏茶不下十遍的催促下,终于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双手伏在地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们还没说话,苏启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其实也不用他们说话,行动就是最好的证词。按照我从小到大的经验,太医躬身站着说话的时候,一般都代表我的病症立等可好,无关紧要;而他们若是跪下来,手垂在身侧,脊背如蟾蜍那般斜向上弯,一般则代表我的病症需要假以时日,但仍能痊愈;而他们若是跪着,手伏在地上,头亦低下去,则代表我的病症有点严重,需要一个月乃至一个冬天的静养。

然而如今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能把额头低到这种程度,几乎是紧紧贴在了手背上。

“不知公主是如何中了慢性毒药,只是毒性虽烈,却仍能治好。然而这药将公主的咳疾复引了出来,且公主本就正气虚弱,只怕……”

苏启冷声道:“往下说。”

“只怕日后冬天会更易外感风寒之邪,且将邪蕴于肺,壅阻肺气,气不布津……”

苏启一个茶杯扔出去:“说重点!”

太医哆嗦得像个筛子,几乎是字不成句地颤巍巍抖出最后一句:“公主,公主怕是难以活过二十岁……”

我虽然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病怏怏,却未曾真正想过,我会在二十岁这样的年纪就死去。

我本来以为我的死亡该是还远。我常常想,一个人不能总是坏运气。有人先甜后苦,有人先苦后甜,命运该是像一根扁担,即便中间颠颠簸簸,也终有好坏抵消的一天。

我忍过一碗碗汤药,一根根针灸,一年又一年痛苦的冬天,不是为了太医口中的这个答案。

在别人的生命里,二十岁理应是攀上人生第一个顶点的年纪。父皇二十岁时,囚禁了自己的亲兄长,接过了象征皇权的苏国国印;苏启二十岁时,领兵出塞神出鬼没,朝堂之上睿智又锋芒,谈笑间便能指点出一个妙计锦囊。

我虽不是男儿,却至少也算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虽不指望在二十岁的年纪美名远播名满天下,却也希望至少能有自己的一块用武之地。

然而回顾我活过去的十几年,却好像都没有落下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我读过的书,学过的琴,练过的剑法,都还没有来得及卖弄给别人,就要离开我的亲人,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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