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色(99)

秦敛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然浑身僵硬,脑海中一片空白。

耳朵里嗡嗡地,只剩下他的话在一遍遍回荡。

苏姿却仍然冷静。她的眉毛都没有挑一下,也没有让人打开门的意思,只隔着门字字清晰地说:“秦公子好胆量,却是真愚蠢。我妹妹已经被你杀死在南朝皇宫,这才过了多久,您已经不记得了。她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盖因秦公子步步相逼,对苏国笑里藏刀暗度陈仓,让我妹妹难以抉择,才只能以死了结。如今秦公子再来问我要人,真是不妥当。秦公子不止一次的不打招呼不请自来,更加不妥当。你当真以为这里是你的家门口,由着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吗?”

外面一时没有了声音,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直跳,鼻尖开始发酸。我本不该觉得委屈,曾经临死前我也已经想好,这并没什么好委屈的。我做了公主,自小享受万千爱护,富贵荣华,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这并没有什么。我本不该心软,却终究心软,到头来只能选择自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并没有什么。

然而现在蓦地被苏姿说出事实,我却不由自主地觉得心酸。

不管说得多么豁达,我也并非就那么心甘情愿地想死去。不过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想以一死来逃避。

又过了片刻,方才淡淡响起秦敛的声音:“只要苏熙活着一日,我便不会再对她不好。”

苏姿轻轻地嗤了一声,讥讽道:“真是可惜,她已经死了。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苏熙。秦公子如果真心诚意想挽回的话,不妨立刻抹脖子自杀,下去阴间去找一找她。”

秦敛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离开。他这样一动不动地堵在门口,开始苏姿还可以勉强忍受,过了不久就大觉不耐烦,出声赶他走:“秦公子,你堵在门口,认识的人知道你是来问我要人,不认识的人还以为你是对我一往情深,想要毁掉宰相府和我的名声呢。”

我的情绪稍稍好转,正往嘴里送一块芙蓉玉露糕,听了苏姿的话差点没噎住。

我这个姐姐向来心计多端没有错,但我没想到她说话敢和苏启一样百无禁忌。

秦敛淡淡地道:“公主的名声自然是很好的。公主若是想要回宫,直接走就好,我又不会拦着。”

苏姿一噎:“……”

我隔着门都能想象到秦敛说这话的模样。必定是双手笼于袖中,眉目间蕴藉清俊,姿态妥帖矜贵的。

我一直觉得他最适合着蓝色锦袍,宽广的衣袖,再束一条流云百福的腰带,意态倜傥间,便是连苏启看了大概也要忍不住嫉妒几分。

苏姿定了定神,道:“为什么要我先走,而不是你先离开?你挡在门外还有道理了不成?”

我知道苏姿想让秦敛先走的理由。她不过是不希望我再和他见面,即使是在我如今戴着面具又瘫着双腿,连自己都快要认不出自己的今天。

我探过身在苏姿耳边低声道:“走就走好了,我不会失态的。你这样欲盖弥彰,秦敛会更加生疑。”

苏姿道:“你以为你这样假装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就不惹人生疑了么?我一个公主,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带苏启的姬妾出宫?秦敛一贯奸诈,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出原因。这摆明了是给他留把柄。”

我叹了口气:“不管他怎样,不管我活不活的下去,我都不会再跟他离开苏国。我保证。这样可以走了么?”

苏姿眼神微动,审视地瞧着我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保证不会失态,然而当随从推开门的时候,我还是一边尽量保持镇定,一边忍不住看了一眼秦敛。

他站在门外,确实是双手笼袖,此外,居然也真的如我所想那般着了一身的蓝袍。他侧身玉立,微微垂着眼,在我看过去的同时,竟仿佛礼尚往来一般,抬起眼皮也看向了我。

他的目光仍然深邃莫测,我头一次发挥超常,连睫毛都没有颤一颤,安安稳稳地坐在轮椅上,在他一路的注视下离他越来越近,又在仅仅隔着一尺的距离时越来越远。

在我离他最近时,秦敛低低地唤了一声:“熙儿。”

前面的苏姿听到了,回过头来。我听到了,没有回头。表情纹丝不动,就这样平淡离开。

我和苏姿回去时外面仍然碳烤一般,晨曦殿内却甚是清凉。等到苏姿同苏启把见到秦敛的事情一说,苏启把杯盖一合,我陡然觉得殿中已经变得凉飕飕了。

苏启撑着下巴瞥我一眼,我顶着头上千斤坠一般的压力,很狗腿地把一包燃香坊独家特产的牛ròu干捧到他面前,故作镇定地道:“全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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