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千紫短篇小说集合(116)

我认得这曲子,是那首《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曲子不长,却仿佛概括了一生的沧桑。隔着大正宫的层层帷帐,我看见父皇被触动了的苍老的脸。一曲歌毕,余音绕梁,父皇喃喃地重复着,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说这话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一支珠钗,那是母后的遗物。

吹笛的人背对着我,是心思通透的男子。他安慰父皇,淡淡说,皇上不必遗憾,她会知道您的怀念的。

父皇长叹一声,道,总是失去了才知怀念,她不会原谅我的。眼角忽然瞥见我,愣了一下,说,花凉,怎么不进来?朕来给你引荐,这位就是霍无雪,不仅琴音绝世,笛声也令人肠断呢。

手握银笛的男子缓缓回过头来,一袭白衣胜雪,美貌之下双目却透着丝丝邪气,正是方才在花园里轻薄我的那个人。其实我也早该猜到了,除了他,又有谁能在玉华宫出入无禁。我喃喃地重复他的名字,霍无雪。

我望着他,心情未曾平静。他的笛声,分明如涓涓细流,又莫名让我想起曾在钱塘观潮的情景,天翻地覆万马奔腾之后,心中有莫名的悲伤。霍无雪走近我,他的神色与当初的轻佻不同,儒雅中透着温柔,他说玉华公主,皇上生辰那日,你希望我用哪支曲子来配你的惊鸿舞?

我笑了,瞥他一眼又迅速将眼眸转向别处,媚眼如丝,其实我是多么喜欢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感觉,我说,你是琴师,你来做主便是。

那日父皇寿宴,沧国大帝的诞辰,自是举国同庆,八方来贺。在纷涌的达官贵人的里面,我只看见繁花深处抚琴的霍无雪。

方知何为一曲骊歌上九天。

他弹《梅花引》,本是一首伤感的曲子,可是此时听来却哀而不伤。我穿粉红描金凤凰纱,随着音律翩然起舞,衣袖挥舞间,我的眼睛只看得到他。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一支舞毕。一曲梵音也缓缓落幕,四下寂静无声,空了良久,才发出阵阵惊叹的欢呼。父皇龙颜大悦,捋着胡子说,无雪,朕有赏赐给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站在那里,幽幽望着霍无雪,我在想他那样的人不会把金银珠宝放在眼里,那么他会要什么呢?一把绝世的好琴,一首遗世的乐谱,还是……

“臣想要皇上最珍爱的东西,您肯给吗?”半晌,霍无雪悠悠地说,“臣只想要花凉。从此琴瑟相御,莫不静好。”

我重重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感觉有什么在我胸膛里灼烧,这是我十几年来从未感受过的意想不到的欢欣。

父皇也是一愣。在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良久,父皇看我一眼,忽然笑了,他说,“好一句‘琴瑟相御,莫不静好’,自古才子美人,佳偶天成,朕就成全你们。”

我知道,父皇是在我的眼底,看到了我对霍无雪灼热的期盼。玉华公主被赐婚,众人纷纷起立,拍掌恭贺,所有人都在惊叹,好一对佳偶天成。

可是我却在全世界的幸福忽然降临的时候,想起方才霍无雪手中婉转的琴声。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为何我却在他的眉宇间,看到一丝难以掩饰的哀愁?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成婚的第二天,我去找司马净。盛夏之时的洛园,百花开得尽了,反倒有种穷途末路的滋味。司马净一身素净的衣衫,没有上妆,一双眼睛淡淡地望着我。

我想开口,可是我有一瞬间的尴尬,因为她曾经为之甘愿赴死的男人,现在成了我的丈夫。司马净却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她握了握我的手,说,花凉,恭喜你。

我抬头,说,司马净,你不怪我,是不是因为,你知道霍无雪并非真的爱我?

司马净微微一怔,她说花凉,你不像是这么不自信的女子。

我摇摇头,说,关于霍无雪,你还知道些什么?你所说的他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司马净看了我很久很久,眼中满是真挚,她说,霍无雪那样的男人,多得一天,也都是恩赐。不要计较这么多,你不会快乐的。

司马净的手很凉,可是她的话打动了我。是的,追究得越多,我越可能不快乐。与其这样,不如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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