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11)

头一拨客人进来,是绸缎庄的陈老板带着三四个少年公子,一进门就指名儿点沈菀歌舞,老鸨原想着沈菀九成使性子不肯下楼,碍在陈老板是熟客,一向与清音阁有生意往来,卖布料很肯打折,吃花酒却从不赊账,虽非大富大贵,却是青楼里最受欢迎的爽快客人。正想着怎么样软硬兼施哄沈菀出来,却见她已经打扮停当,施施然扶着楼梯拾级而下,倒觉得心里不托底儿。及至察言观色,竟也没见她怎样,仍是如常招呼答对,应酬得滴水不漏,只是百般引着客人谈论纳兰公子。

老鸨借着递烟递酒,来来回回侧着耳朵听了几句,也并没什么新闻,不过是相府丧仪如何排场,文武百官如何吊唁,太医如何回禀,皇上如何恩眷,门前纸花牌楼起得多高多体面,泥金锡银,门里请的僧道响乐多精多卖力,隔一条街也听得见,诸如此类。客人既谈论得高兴,沈菀又应酬得殷勤,老鸨便也放下心头疑虑,搭讪着走开了。

纳兰容若之死正是京城里的大事件,清音阁的客人非富则贵,哪有对当朝首辅明相长公子的事情不闻不问的,一经提起,便都滔滔不绝,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在眼面前儿看见的也没这般真切。都说公子的病症最是奇怪,大伏天里忽然高烧不止,用尽方法都不能出汗,圣上正要出宫巡塞,听说公子急症,一天三次地派人慰问,又特地派太医送解毒灵丹来,可惜药未到而公子已死。

众人说到这里,纷纷顿足叹息,有的说:“若是皇上早一日送药来,或是送药的使者快马加鞭,说不定公子的病就有救了。”也有的说,“七日不汗,闻所未闻,听说太医们查遍医书也没找到这病的名头,纳兰公子奇人奇事,连生的病也与旁人不同,怎么能怪太医束手无策呢?还是皇上圣明,且不问是什么病,只叫太医拿灵丹去救命,偏又送晚了半日,这可真是天不假年了。”

说来说去,仿佛只要皇上的药早到半日,纳兰公子的病就会应药而愈一般。

沈菀听着,却越发生疑:皇上要送给纳兰公子的,到底是什么药呢?既然连太医都不能解明病症,皇上大老远的身在塞外倒怎么知道该赐何药呢?这药也有乱送的?何况,为什么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公子病殁的当天送到?那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是真的没有送到,还是早已送给公子服下了?

她本能而固执地觉得,纳兰的死没有那么简单,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若不能揭开这谜底,她怎么都不会放过自己。她知道那些名儒文士们这时候都在争着为纳兰公子题写歌咏悼文,但是她觉得他们没有一个真正了解他,知道他的心。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像她这样热切地爱着他,盼着他,生命的一点一滴都是为了他。那些华丽的词藻,陈腔滥调有什么意义呢?只有她,只有她用生命写出的哀歌,才配得上公子的为人。

她努力地搜集着纳兰的故事,沿着他一生的足迹从头来过,搜集他所有的脚印,吉光片羽,都弥足珍贵。陪他重活一次,这是纪念纳兰的惟一方法,也是让她自己有勇气继续活下去的惟一力量。

一连数日,沈菀送往迎来,周旋应对,话题却只是围绕着纳兰公子,八九天功夫不到,所知所闻倒比从前几年加起来还多。因从前只是零星探问,且顾着清倌人的矜持,不好太露痕迹;如今借着说实事,大可刨根问底,无所顾忌。

天子脚下的阔人,便不是皇亲国戚,也都有些七拐八扭的关系,见沈菀姑娘有兴致,便都争着说些内幕消息,卖弄自己耳目灵通,直将纳兰家祖宗三代都翻腾出来,铺陈得清楚详细,就如同翻阅祖谱一般——

翻开纳兰家的族谱,几乎就是一部满清宫廷夺位史——他的曾祖金台石是叶赫部的第七世首领,统治海西女真诸部,并接受明朝委任,代捍大明边境,时称北关。那是叶赫那拉家族最强盛的时期,整个东北女真,只有长白山脚下努尔哈赤统领的建州女真部落可以与之对峙。

一山不容二虎。在草原上,两个强大部落的关系向来只有两种:要么吞并,要么联手。而最佳的联横手段,就是结为姻亲。于是,叶赫那拉部落的孟古姐姐被送去了爱新觉罗部,成为努尔哈赤的福晋,这就是清太宗皇太极的生母,大清历史上第一位尊为皇后的孝慈高皇后。

有了这层姻亲关系,海西女真与建州女真一度相安共处,甚至还很和睦。然而平静是暂时的,贪欲却是永恒。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于建州称帝,决计统一女真,并于万历四十七年对叶赫部发起进攻,不久,叶赫城破,军民皆降。但是努尔哈赤并不满足,因为他平生最大的对手金台石并没有低头。他知道金台石一身傲骨,大概没有那么容易服输,遂命四子皇太极、也就是金台石的亲外甥前去劝降,希望以亲情打动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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