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31)

纳兰徜徉在书海中,半晌才如梦初醒,向老师借阅了数册向往已久却遍寻不获的典籍回家苦读。几天后,又回来换取另外一摞。接下来一连数月,纳兰如饥似渴,一直沉浸在阅读的巨大喜悦中,每隔几天就来老师家还书借书。

直至有一天,纳兰向老师嗫嚅地提出:天下读书人仰求经典而不可得阅者多矣,可否想过将这些藏书刻印传世,造福莘莘学子?

这些书籍原是徐乾元家传至宝,每一册的搜求购藏都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纳兰容若斗胆提议,原以为老师会发怒的,甚至会拒绝自己以后再来求借。却不料徐乾元不怒反喜,呵呵笑道:“我早有此心,就连朱竹垞(彝尊)、秦对岩(松龄)也都曾有过此议,只是工程浩大,我又杂务缠身,生性慵懒,所以就搁下了。你若有心有力,此楼便对你永远打开,若用时,只管来取便是。”

纳兰喜出望外,当即回家向父亲禀明心愿。明珠其时已擢升武英殿大学士,虽知此事费金不菲,却是一件传世邀名的大事。遂略做沉吟,便即应允。于是,纳兰出资出力,自早至晚,从此只在通志堂里用功,亲自校订编修,广置笔墨,召募刻工,监制雕印。而朱彝尊听闻,也特地打开自家“曝书亭”所藏,供纳兰参阅雕印,并亲自撰写多篇序言。群策群力,费时三年,到底汇成《通志堂经解》全编。

此后徐乾元、朱彝尊等鸿儒每每议起此事,都反而庆幸公子的那场寒疾得的恰是时候,如不然,早早得了功名,做了侍卫,又哪来的这三年余闲,做成此等造福后世的壮举呢?

然而,当他们这样议论着的时候,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十二年后,公子又得了一次“寒疾”,这一次,“寒疾”要了他的命。

十二年,又是十二,多像是一道轮回。

沈菀站在通志堂前,那心情正跟当年纳兰容若第一次踏进“传是楼”一样,因为过分惊喜,反而迟迟不敢举步,仿佛怕举足轻重会惊醒了仙人的美梦一般。

方才她跟了丫鬟婆子来至后花园,第一眼望见渌水亭时,简直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还是这个渌水亭啊,半年前她正是在这里为公子献舞,如今重来,竟然物是人非,两番天地了。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而侯门之深,却是比深山夕照与深秋风雨更要难以企及的。

这半年来,不,应该说是从她十二岁第一次见到纳兰公子直到今天,无时无刻,她不在向往着踏进明珠花园,在公子住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尤其是公子猝逝的消息传出后,她曾经跪在府门前苦求不已,只求能在灵前一恸。如今到底来了,却似真还幻,仿佛隔着今世望前生——也许她是替公子在看,也许她已经死了,身体躺在双林禅院的灵堂里陪着公子,灵魂却回来这园中,追着他生前的脚印亦步亦趋。

通志堂就在荷花池畔,太湖石堆的假山下,与渌水亭紧邻,中有爬山廊相通,从前顾贞观、吴兆蹇等人来园中与纳兰吟诗做对时,便常常在此雅聚,如今也还散放着许多诗稿书卷不及收起。裁作不同尺寸的澄心堂纸和薛涛笺随意地堆叠着,松花江石的暖砚触手生温,就仿佛主人刚刚还在,走出未远。

沈菀见了,又是喜欢又是心酸,眼泪早扑簌簌滚落下来,忙命婆子不必收拾,顾不得解衣休息,打量住处,只如获至宝般将那些诗画字帖一张张翻看。因见其中有幅女子肖像,临风飘举,巧笑嫣然,便像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旁边题着李商隐的两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禁拿起细看。

起初只当是卢夫人,待细细揣摩,却又不是,因画中人看起来只有十来岁模样,是未出阁女孩儿家的打扮。年龄虽幼,却是星眸皓齿,眉目疏朗,那种英气和媚气,几乎是破纸而来的。

水娘来时,正见着沈菀对着这幅画出神,彼此见了礼,便搭讪道:“这是咱们表小姐,如今进了宫,封作惠妃娘娘了。”

沈菀心中一动,忙问:“表小姐从前同公子很要好吗?”

水娘笑道:“小孩子家,一块儿长大,又没别的什么伴儿,自然是要好的。虽然表小姐比冬哥儿大两岁,然而冬哥儿最知尽让的,就偶尔拌嘴斗气,也都是冬哥儿先服软儿。”

沈菀又问:“表小姐常来相府吗?”

水娘道:“岂止常来,表小姐入宫前一直就是住在这里的,自己的家倒成年累月也难得回一次,只是逢年过节才回去住几日。平时都是在这府里的,由咱们老爷一手带大的。都说老爷对表小姐,比对自己亲生儿子都好。那么疼少爷,也不过是请先生来教导,表小姐的功课倒是老爷亲自过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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