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44)

在政见上表现出鲜明的立场,从来都是一场豪赌。如果历史可以证明他的正确,那么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然而倘若皇上采纳了他的建议,却又引发战争甚至失利,那么他明珠的这颗大好头颅就要捐主谢恩了。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希望祸不及妻儿,尤其是,他惟一的儿子纳兰成德。成德那么英武,那么聪慧,那么文采出众,他应该有更好的命运,无限的前程,决不该成为父亲的赌注。廷试在即,以容若的本领,探青紫如拾草芥,功名不在话下。

但是,中了,真的就是赢吗?

明珠是一个很好的赌徒。他懂得如何运用手中的砝码,所以会亲自调教碧药,并把她送进宫中;他更懂得何时进场或者加筹,而此际,明显不是纳兰容若跟着下场的良机。

一招错,满盘输,倘若他败给了索额图,那么容若也会跟着陪葬的。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儿子远离战场,甘为白衣,或许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当成德黯然消魂地说不想参加殿试时,明珠才会痛快地应允,甚至主动给儿子出主意,让他以“寒疾”为由来脱考。另一面,他又催着容若娶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衷于儿子的婚事。

但是,纳兰的心就像他在词中说的那样,“心字已成灰”,哪里有什么心情另结良缘呢?

这年冬天,吴三桂在云南起兵造反,群臣惊动,索额图以明珠曾一力主张平藩为由,硬说是他逼的吴三桂造反,竟然上本参奏,提议将明珠赐死来平抚动乱。

那真是生死系于一发。

皇上英明。明珠这辈子在朝堂上不知喊了几千几万遍“皇上英明”,但是这一次,他真是诚心实意,在心里一斧一凿地念出了“皇上英明”四个字——康熙果断地决定出兵平反,决不议和。

皇上,也在赌。更大的赌。

明珠下朝回来,再看到觉罗氏和容若时,几乎感觉再世为人,不禁拉住儿子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冬郎,娶了吧,倘若这次出征失利,索额图那老狗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就连你也生死未卜,如果你有妻有子,或许念在孩子年幼,会放过孤儿寡母,那么咱们叶赫那拉家也还多一条根脉。容若,你总不想叶赫家族在你这里断后吧?你堂姐碧药进宫是为了什么,你忘记祖宗的遗训了吗?叶赫家的女孩儿都不能违背自己的命运,你身为男儿,怎么可以一意消沉,如此自私?

说完这番话,明珠便病倒下来,上吐下泄,昏昏沉沉,倒真是有点“寒疾”的症状。一会儿说冷,一会儿嚷热,身上滚烫,却发不出汗来,要人不断地交替着用冷热毛巾替他擦身。

容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喂药擦身俱亲力亲为,决不肯假手他人。父亲病好后,纳兰便成亲了,娶的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

三月,耿精忠造反。六月,郑经取泉州。形势对朝廷越来越不利。

但是明珠反而不怕了,因为他手中多了两个棋子:一是儿子纳兰容若已经成亲;二是小妾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揆叙。

有同僚来报信说:索额图又在收买朝臣,联名奏上,说眼下战乱都是为你主张削藩所致,要皇上斩你的头呢。

明珠哈哈大笑说:那又如何?老天爷待我明珠不薄,我现在有两个儿子,我儿子成德也很快会有儿子,叶赫家断不了根,绝不了后。连老天爷都向着我,我还怕什么呢?天不亡我,谁敢亡我?

朝廷与吴三桂交了手,败了几仗又赢了几战,康熙为了表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决心,非但没有要了明珠的脑袋,还于十四年将其调任吏部尚书。同年底,又册立不满两岁的胤礽为皇太子。这多少有点在索党和明党之间玩平衡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明珠虽然在太子之争上败了一局,但头是保住了,官也越做越大。

于是,他开始筹措下一步棋,那就是让儿子纳兰容若也加入到战营中来,进一步加强势力。康熙十五年,容若在父亲的催促下重新参加殿试,毫无意外地高中二甲进士,选为三等侍卫。

而悲剧,也就从那年开始了……

想及往事,明珠长叹一声:“老天待我不薄,让我偷生至今,有惊无险。可是对容若,却偏偏这样薄幸,难道,当真是天妒英才么?”

“哪里是天妒?根本是天子妒嫉!”沈菀悲愤地脱口而出,“是皇上害死了公子!皇上为了惠妃娘娘迁怒公子,竟然赐给公子毒药,公子想不死也不行啊!”

“休胡说!”明珠怒斥,但接着又放缓声音,摇头叹息,“容若是在御药到来之前就过世的,皇上的药,他根本没吃。况且,容若去后,皇上抚几痛哭,亲临致祭,也算身后哀荣了。做臣子的,只当谢恩,不可衔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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