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7)

倚红诧异道:“什么?你不想跳舞?你说了算呀?你是清音阁的清倌人,你不跳舞,难不成想接客?”

沈菀两只大眼睛望着床角帐顶的鎏金蟹爪菊花钩,空空洞洞地说:“从前我那么辛苦地练习歌舞,就是想着有一天要表演给纳兰公子看,现在他死了,我还跳舞做什么呢?”

倚红道:“可是不跳舞,又能做什么呢?”

沈菀忽然欠起身来,大眼睛炯炯地望着倚红说:“倚红姐姐,你说公子是怎么死的?”

倚红左右看看,紧赶两步踢掉了鞋子上床来,也拿过一个梭子枕靠在身后,凑近来悄悄地问道:“不是说得了寒疾,七天不汗,病死的吗?”

沈菀紧紧咬着下嘴唇,仿佛咬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咬得嘴唇沁出血来,到底忍不住,放声哭出来道:“什么病会死人那么快?相府里金银成山,什么样的好太医请不到?怎么就治不好一个‘寒疾’呢?我那天去渌水亭宴演,纳兰公子还好好儿的,怎么说病就病,说死就死了?前一天还大宴宾朋,第二天就闭门谢客,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况且他自己就是深谙医术的,那天说起我的名字,还跟我讲青菀和夜合的药性,怎么倒能医者不自医了呢?”越说越痛,眼泪直流下来,漫过唇角,混着血迹,看上去几乎是凄厉的。

倚红一边替她揩脸,一边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道:“你别说,连顾先生心里也直犯嘀咕呢,悄悄跟我说纳兰公子这病来得蹊跷,那天在渌水亭所言所行,做的诗,还有写的序,句句都透着不祥之意。”

这话正撞在沈菀心口上,由不得点点头,哽咽着吟起渌水亭诗序中的一段:“仆本恨人,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浮生若梦,胜地无常。”

倚红似懂非懂,点头道:“顾先生也是这么说,我虽然解不开这些,却也明白‘浮生若梦,胜地无常’八个字不是什么好话。‘无常’,可不就是人家说的索命鬼吗?多不吉利。纳兰公子就好像明知道自己第二天要得场重病,死期将至,特特地把好朋友邀来团聚一回,告个别,再赶着去死一样。”

沈菀哭道:“那天他见了我,说要是早一点认识,还有机会从容交往,我还只当他意思说相见恨晚。现在想来,句句都是文章。他分明知道自己时不久长,再没有机会同我交往了。我走了那么多家药馆,问了那么多大夫,问他们什么是‘寒疾’,有什么症状,可是没人能说得清楚。痢疾,打摆子,咳嗽,高烧,都叫‘寒疾’,哪有这么笼统定病的呢?我就不信那些太医国手会弄不清楚病症,只是不明不白给个‘寒疾’,根本就是哄鬼的幌子,遮天下人的耳目罢了。”

倚红听她说得大胆,吓得忙摆手令她小声,岔开话题道:“哎,那天纳兰公子不是约了那些先生做诗去的吗,说是什么咏夜合花,你一定记得他写的诗,背一遍给我听听。”

沈菀跪起身来,打床头取过一只桃木雕镂的玲珑匣子来,慢慢打开,只见里面衬着桃红软锦,摆着几朵已经枯干了的黯红小花,仿佛是夏夜里最后一点萤火,又像是一朵垂死的微笑。

倚红歪着头打量半晌,问:“这就是夜合花?”

沈菀点点头:“是那天我在渌水亭畔摘的,藏在袖子里带回来。”拈起一朵,曼声吟道: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销忿,旋移近小楹。”

短短四十个字,这几天里也不知在沈菀心中掂掇了多少来回,慢慢吟来,真真一字一泪。怎么能想到,渌水亭之会,竟成了纳兰容若的绝唱呢?以词闻名的纳兰公子,生平最后的作品竟是一首五言律诗,这是怎样的冤孽?

倚红听了诗,正要说话,门外“哔剥”一声,却是小丫头买馄饨回来了。倚红下床开了门,端进馄饨来,先让沈菀,沈菀只是摇头:“我吃不下,你自己回房慢慢吃吧。”倚红也不理她,自顾自指挥丫头在大床上放下一张梅花三足炕几来,又叫去拿姜醋麻油。

沈菀房中格局同倚红一式而略小,一张练子木的苏造牡丹纹月洞式门罩架子床靠墙立着,旁边搁着妆台、香几、巾架、灯台、画凳等,另有些翎毛、花瓶、古董装饰,惟少着一张烟榻,却在靠窗下多着一张书台,台上搁着笔、墨、纸、砚以及镇纸、洗子诸物,壁上原本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前些日子刚换了水墨山水的《寒烟归鸦图》。

小丫头布好碗碟,倚红亲自舀了一只馄钝,用筷子蘸着点了几滴姜醋,左手托着右手,一直送到沈菀唇边来。沈菀见她拿出待客的一套手段来,却不过意,只得张嘴噙了,三两口咽下,仍道:“倚红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约顾先生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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