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80)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那年渌水亭集会,公子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句,都是这样的刻骨铭心。只恨芳时易度,好花易谢,自己可以期望的,除却再生缘,便只是能够为他陪灵守墓,也就于愿足矣了。

半晌,觉罗夫人又道:“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不久的将来,你和我也都要来到这地方。”

沈菀又是一阵悸动——她真有这个福份,葬身在纳兰家的祖茔吗?还有,她与苦竹和尚的那个孩子呢?她不由回头望着坟茔的方向,发起呆来。不久之后,公子的棺椁就要移来这里,与卢氏合葬,冷月清风,地久天长。而她,却带着那个并不属于公子血脉的“遗腹子”,躲在相国府里锦衣玉食,并且当他长大后,还要受庇于明相的权势,作官作宰,享尽荣华富贵后寿终正寝,葬入祖茔——她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自己从十二岁起就矢志不渝的真爱?想想这半年来自己在府中的日子,想到还未来得及实行的那个计划,她忽然觉得无比厌倦,何必苦心孤诣地骗人、害人呢?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离开相府,在这皂荚屯结庐而居,听林中野鸟,看溪上飞雪,与山花牧笛作伴,永远为公子和卢夫人扫一辈子墓,不好吗?

觉罗夫人是向来习惯了自言自语的,别人说的话她很少上心,她自己说话也不理人家有没有倾听。然而当她已经说到了“你和我”却还是没有回音的时候,就不能不注意到沈菀的失态了。不禁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菀心思潮涌,冲动之下几乎就要向觉罗夫人全盘托出,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含糊道:“我在想公子的一首词,‘知己一人谁是?’是说的卢夫人吧?公子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却偏偏都这样短命。”

当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却忽然想到,这个“一人”,真的是卢夫人吗?会不会,与“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中的“一双人”是一样的,指的是碧药娘娘?“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公子与卢夫人有白头之约,但与碧药亦有生死之盟,甚至有过私奔之念。碧药,才是他的知己吧?

觉罗夫人也不能确定词中的意思,只淡淡说:“冬郎这孩子,错就错在太聪明了。一个人太聪明,就容易执著,永不满足,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沈菀的眼睛就又湿了起来。一生中与纳兰公子几次有限的相见又浮现在眼前了,他真的是少有展颜的时候。他在执著些什么?

卢氏比起碧药来,说不上是多么绝色的女子,但她温婉清丽,一举一动都有种女性的柔情。碧药的美丽与魅力几乎是带有攻击性的,就像馥郁袭人的夜来香,中人欲醉,看了她几乎要头昏;而卢氏却好比一朵茉莉花,清香淡远,娇小可人,令人留连不肯去。

纳兰对于卢氏的爱情,也许不及对碧药那般强烈,中蛊一样的不能自拔。但却有一种依恋,一种信赖,只要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便觉得笃定,觉得踏实,每一分钟都是美好的,悠长的,连天边的流云都格外的曼妙多姿。

他们常常牵着手,并着肩,坐在渌水亭里看夕阳下山。她总是又满足又惆怅地叹息:“这么快就落下去了。晚霞那么瑰丽辉煌,一旦敛去,又这么苍白昏黯。”他便安慰她:“太阳虽然下山了,但是月亮很快就会升起来,星辰万点,更加美丽。”

他写了那么多咏月的诗词,来抚慰她的易感多情。然而他没有想到,当她一天她也像夕阳那样敛去余晖,香消玉殒,世界上竟没有一种事物可以代替她的温存,抚慰他失去她的哀伤。

那次扈从,他本来是请了假不要去的,为的是留在家中陪伴待产之妻。但是明珠严厉地质责了他,对他说:皇命难违,你身为侍卫,如何竟能将妻子安危置于皇上之前,岂非不忠?身为儿子,又如何能够不考虑老父如今在朝廷的处境任性而为,岂非不孝?

两难之间,还是卢氏握了他的手说:大夫说了,离临盆还有些日子呢,你放心去吧。等你回来,就该迎接咱们的宝贝出生了。

然而,他到底赶不及。等他回来的时候,只见到了早产的儿子,妻子却已经装殓封棺了。明珠说:天气炎热,不能久停,只好早早盛敛了。他竟然,连妻子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他第一次与父母起了冲突,几乎是在质问他们:当他伴驾扈从的时候,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是说像疼爱女儿一样地疼爱媳妇吗,那为什么会看着她难产而死?到底有没有找大夫细查病因?

灵柩被送入双林禅寺停放,纳兰容若离了家,也搬入禅寺久住,陪伴卢氏的棺椁,日夜哭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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