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9)

怎么甘心!怎么忍心!怎么肯!

沈菀跳下床,从箱子里找出那件香云纱舞衣换上,又取了一把羽扇充作夜合花,开始在房中慢慢地旋转,撩手,俯身,如娇花映水,弱絮随风,天太高,她飞不上去,水太急,她不甘坠落,念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渺尘世茫茫,谁堪为知音?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那天在渌水亭宴演,她跳的正是这支舞,然而此刻的心情,与那天有多么不同。泪水像花瓣一样飞落,她转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仿佛要把整个生命在旋转中抖落,直至筋疲力尽。

终于筋疲力尽。

沈菀跌坐在地上,泪水和汗水一同流淌,月光透过开着的窗户铺了一地清辉,也像水在流淌,帐顶金钩投影于地上,在幽微的月光中张牙舞爪,仿佛提示着什么,水从四面八方漫进来,夹着血腥与花香,那是相府荷花池的水,凝重,清香,举着点点落花,藏着阵阵杀机。“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那金箔沉香里,是公子消不去的旧恨新愁,离情别怨。

不是说“合欢销忿”吗?为何沈菀胸中块垒难消?不是说“紫菀还魂”吗?为何公子英魂早逝?

月光渐渐朦胧,一阵风过,拂进几丝雨滴来,那是天在哭。天哭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雷声号天泣地,闪电捶胸顿足,狂风扭曲着身子不依不饶,终于连带着清音阁的回廊层楼,梁柱门槛,每一扇窗棂,每一块砖瓦,都开始跟着哭号,珠帘在哭,檐铃在哭,雕花在哭,灯笼在哭,花在哭,风在哭,井也在哭。

然而,它们却不许她哭——就像老鸨说的,寻死觅活,她还没有资格!

公子死了,她恨不能跟了他去,却无由跟了他去。然而,她又怎能面对从此与他再无瓜葛,让他就此走出她的生命,让自己不再为了他而活着!

如果生命的意义不能用于期望,那就只能用于寻找——她誓要寻找一个答案,关于他的一生,关于他的猝死,她要为他、也为自己,寻找一个圆满的答案。她不相信纳兰公子真是因为寒疾而死,他有大好的前途,如花的美眷,怎能就这样轻易撒手,断然抛开?她不相信,决不相信!

沈菀在这一刻下了决心,再一次于瞬间决定了一生的路:从今天起,她的生命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要找到纳兰之死的真相!为公子雪冤复仇!她来不及在他生前与他常相聚首,却可以在他死后与他息息相关,唯其如此,活着,才有意义。

雨声如泣如诉,而纳兰短暂瑰丽如流星的一生,也随着雨声穿帘度户,点滴在心头……

是个极冷的冬天,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所以孩子生下来,小名便叫作“冬郎”。

那一年,叶赫那拉明珠刚满二十岁,还只是个普通的侍卫,没有多少俸禄,也没什么家产,可是因为是第一个儿子的满月酒,仍然倾其所有将宴席办得隆重热闹。

大红毯子上摆着锁片、项圈、麒麟、铃铛、脚链诸物,所有的来宾都先得到两个染得红红的鸡蛋,到手时竟还是热乎乎的,不知道大冷的天,觉罗氏用什么方法保温。

明珠的夫人爱新觉罗·云英性情冷淡,等闲不出面应酬,因此今天她肯亲自抱着孩儿出来见客,众人都觉得稀奇,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也并非倾国倾城之貌,不过胜在肌肤胜雪,身材停匀,而且举止得宜,走路时裙褶儿几乎不动,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优雅。明珠虽以文人自居,但既为侍从,同僚自是武夫居多,又是喜宴,因此划拳斗酒,无所不至,也是御寒的意思。然而见了觉罗夫人,却都由不得噤声站起,嗫嚅着送上笑容来。她却任谁也不看,只怜爱地盯着怀中婴儿,微微地向前送一送,算是尽了主人之谊。

人们嘿笑着说些“恭喜”、“贺喜”的话,看到那孩儿,都觉得有几分诧异,因这孩子生得也太好了一些,珠圆玉润,白皙娇嫩得不像满人,倒像是江南水乡汉家女儿的模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才落地几天,倒已经会看人了,时而微笑,时而蹙眉,表情十足。

都说天下的婴儿原是差不多的,然而这个孩子却太过精灵,简直不像人间应有之子。人们诚心诚意地说着“天赐麟儿”的善祝善祷,仔仔细细地看了孩子,又忍不住向他娘脸上多看几眼——因他长得不像父亲,自然就该像娘亲多一些了,然而除了白皙这点之外,眉眼倒也不见得多么像。觉罗夫人却已不耐烦,早转身走了。留下一众武夫嗒然若失,倒小小静了一下子,仿如爆竹腾空后的片刻沉寂,极喧哗处每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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