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91)

此刻,那一代女帝武则天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梳着展翅欲飞的惊鸿髻,戴着金丝结缕的轻凤冠,插着镶珠嵌翠的金步摇,画着浅淡均匀的涵烟眉,涂着微汗欲销的额间黄,伸出钏环叮当十指纤纤的双手,紧紧扼住婴儿的喉咙,收紧,收紧……

沈菀感觉就要窒息了,当她终于松开手时,全身的血都在上涌,像要喷溢出来一样,“啊……”她撕心裂腑地迸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号,所有的力气随之呼啦啦潮水般退去,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时,身边挤满了人,有觉罗夫人,有无数的宫女、太监,有御前侍卫,甚至有皇后娘娘,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哀戚、惊惶、诧异、恐惧,却唯独没有同情。她恍惚了一下,省起刚才的一幕,立刻便爆发了:“我的儿啊……惠妃娘娘,杀了我的孩子……”

她哭得那样凄惨,那样绝望,毫不掺假的愤怒与惶恐,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一个母亲失去新生婴儿的惨烈哀恸。尤其是,她只是碧药娘家亲戚中一个身份卑微的客人,完全没理由陷害娘娘,而且上次在明珠家中,碧药已经让她跌倒差点流产了,今天又是碧药下旨召她进宫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答案呼之欲出……

沈菀被宫女们搀扶起来,但她整个人是软的,散的,她哭喊着,质问着,状若疯狂:“娘娘,还我的孩儿……为什么杀死我的孩子……”

觉罗夫人怀抱着那已经渐渐变凉的婴儿,第一次当众流了泪,喃喃地问碧药:“为什么?”

惠妃没有回答,她的双臂被侍卫扭在背后,不能自由。然而她的态度却是若无其事的,她望着沈菀的眼神,惊异而迷惑,带着一丝研判,甚至是欣赏的,却全然没有恐惧,唇边甚至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就那样被侍卫带了下去,留给沈菀与众人一个傲然的背影。

沈菀梦见自己在洗澡,但是怎么样也洗不干净。水里有花瓣也有泥垢,还纠缠着不知哪里来的长发,与水草牵绊不清,让她手脚都不能自由,洗得很不畅快。

然后,那些头发变成了一张网,是透明的鱼线,纤细而锋利,每个打结处都长着一根针,一下一下,凌迟切割着她的肌肤,她越挣扎,就缠得越紧。

醒来后,她蜷曲着身子抱紧自己,感觉浑身都疼。

是真的痛。虽然她一直以为自己对那孩子并没有感情,甚至憎恶他的存在、出生、与成长。然而当他现在切切实实地不存了的时候,她才蓦然醒觉:那是她的,她亲生的孩儿。这世界上她所有的,仅有的,真实存在的,惟一亲人。

他在她体内存活了七个月,来到世上一百天,曾给予她身份、富贵、温暖,还有他纯真的眼泪与无保留的嘻笑,而她甚至都没有哪怕一小会儿真正地疼爱过他。

她每天想着要为公子复仇,可是她自己,才是最残忍最邪恶的刽子手。虎毒不食子,而她,居然亲手掐死了自己亲生的孩儿!她比那只咬肿了红菱舌头的毒蝎子还毒!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悲痛,然而这一次却痛得不一样,公子的死,仿佛有人掏空了她的心脏,让她整个人麻木而绝灭。这孩子的死,却是在她有血有肉有知觉的胸口,硬生生地扯开一个洞,然后在她的胸膛里掏摸拉拽,仿佛有个声音在问:心呢?你的心脏在哪里?怎么找不到心?

她不仅痛苦,而且羞耻,还有卑屈的罪恶感。她巴不得赶紧生一颗心出来,好让那双手扯走它,撕碎它,只要结束这刑罚就好。

她对未来没有概念。打十二岁起,她第一次见到公子,就一心一意,想要等他,取悦他,嫁给他。

后来,她“嫁”了,在他死后。于是她又一心一意,想查清他的死亡真相,为他报仇。

现在,真相已经大白,碧药也被下狱,她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她想不出来。

大仇已报,孩儿已死,她的生命再没有意义。

起床、洗漱、梳妆、吃可口的食物,穿美丽的衣裳,这些事都没有意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一远去,于是生命也变得没有意义,又何必醒来?她日以继夜地躺在床上,睡醒了便哭,哭累了便睡,就像一条散了元气的蛇,收拾不起。

府中人怜她丧子,也都不去责备。然而这样的日子久了,却不能不为她担心。水娘一日三次地前来探望,坐在床沿哭哭啼啼地说:宫里传出消息来,碧药被收进宗人府后,一直沉默不语,既不肯为自己辩白,亦不肯承认过错。府尹审了这样久,案子还没有半分进展。宫里的人都说碧药得了失心疯,似乎这是惟一的解释,不然一位娘娘怎么会无故掐死一个已故侍卫的遗腹子呢?况且论起来,那孩子还是她的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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