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94)

沈菀告解般对着碧药将所有真相合盘托出,她的语调平静,没有修饰也没有隐瞒,就只是淡淡地诉说。仿佛那一切既然成真,已经发生了,过去了,就都不重要了,她剩下来的任务,只是将它说出来,交付给碧药发落,至于自己今后的命运,她已经不在意。

难得的是,整个过程中碧药也是一言不发,她扶着墙,歪着头,沉默地倾听着,黄昏的霞光挤进狭小的铁栅栏,争先恐后地照耀在她身上,她的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又是披头散发的,可是丝毫不影响她那惊人的美丽,即使在暗沉沉的宗人府监牢里,也依然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然而,随着沈菀的讲述,碧药一点点地收拢了她的光束,从彩霞满天到珠贝莹然,终于渐渐黯淡。沈菀讲完了整个始末,半晌不见碧药说话,她不解地抬头凝视,才看到碧药在流泪。

在宗人府最残酷的炮烙之刑下也不吭一声的碧药,现在流泪了。珍珠般的眼泪从她玉瓷般美丽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一边流泪,一边轻轻说:“你没有说错,是我害死了公子。”

纳兰容若的一生,都在为了“身份”二字而困扰。

他的第一个身份,是天下第一词人,《渌水亭杂识》和《通志堂经解》的编撰者。这是他最喜欢的自己,吟风弄月,醉心史籍。如果能多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会搜集整理更多的经典书籍,帮助救济更多的文人墨客,也为后世留下更多的优美词句。

他的第二个身份,是相国大人明珠的儿子,这就使得爱憎分明淡泊名利的他,眼看着父亲贪赃受贿,非但敢怒不敢言,还常常不得不替他遮掩,预谋将来;如果他可以选择,也许宁可生于贫困,历尽漂泊,只要一壶酒一只船便可以逍遥平生的吧。

他的第三个身份,是康熙皇帝的御前侍卫,这却是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无奈的一个身份了。人人都以为他近水龙台,邀尽天恩,却从没想到他也会有怀才不遇的怨忿。侍卫的职责使他每日殚精竭虑,惟恐得咎,空有“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壮志而无缘展才,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尽在扈从伴驾、守更待朝之中;然而也正是这样,他才有机会与堂姐碧药御苑重逢,制造了一次又一次旖旎而惊险的约会。

那时候,畅春园行宫虽未全峻,然而亭台楼阁、花木山水俱全,康熙一月里头总有半月驻跸,每次都会选几个钟爱的嫔妃随驾,惠妃常在其列,这就替她与纳兰侍卫的相会提供了很多的机会。

他的词中不只一次透露了这些密约——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怀,转过回阑扣玉钗。

——《减字木兰花》

上辇下辇,出园进园,他们在每一次匆匆相逢错肩而过时四目交投,用他们两个独特的方式,将金钗敲击回廊,发出只有他们彼此才可以读懂的信息,约定私会的时间地点。

谁也没有想到,在小时候她被禁语时偶然发明的游戏,如今竟然成了重要的交流方式。他们用暗语传递消息,约在花树下,约在佛堂中,约在金井边,一次又一次,幽期密会,海誓山盟。

行宫的井栏杆也是鎏金雕龙的,装饰着白玉石虎。她手挽的篮子里装着一瓶屠苏酒——以妨遇见人时,好谎称是来井中浸酒的。而他只是恰好遇上了,帮她的忙。

他们站在那饰有藤萝花纹的辘轱边上,喁喁情话。头上星月疏朗,还有一柄看不见的利刃,悬而未下。他们知道,尽管预先想好了这样那样的谎言,如果一旦私情泄露,还是随时都会招来杀身之祸。然而他们只是不能不想念,不能不相见。

情浓意痴之际,他甚至曾向她提出过私逃之念,他厌倦了御前侍卫的职责,厌倦了与她这样偷偷摸摸的相会,更厌倦了做贪官明相的儿子。

那是康熙十九年,那时候索额图已被解任,明珠独理朝政,一党独大,正是洋洋自得,任意施为之时。关于他卖官鬻爵中饱私囊的传言,身为侍卫的成德也不能不有所耳闻。他劝阻不了父亲,但心里却知道,这样下去,索额图的今天,也就是父亲的明朝。他不愿意看到那末日的来临。而且父母一再催促她续娶,令他不胜其扰,遂向碧药提出:“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然而,她却拒绝了。

她说,她要当皇后,她的儿子注定要成为太子,做未来的皇上。那时候,天下就是他们叶赫娜拉家族的。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都可以。她不能功败垂成,她要留在宫里,为了自己与叶赫娜拉家的命运而尽力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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