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10)

杏仁儿并不知道这一切,卢府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新鲜。她只管兴致勃勃地学规矩,跟着众仆婢大早起来给老爷太太请安,再跟在人家后头,见人洗地抹家具她便打水,见人排桌子上饭她便递碗。老爷将她收在房里,却不大兜揽她,眼光偶尔在她身上流连,但碰也不碰她的身子。这叫太太有些纳闷,不晓得丈夫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她研究了很久,得出的结论便是:既然他在花楼里有那么多莺歌燕舞相陪,自然是看不上家中的闲花野草。

老爷膝下共有两子一女:大少爷克凡和小姐克颜为太太所生;小少爷克靖则是老爷在府外头生了抱回来的,生母没能进门,一气之下抹脖子死了。死了,也没换来贞烈之名,反而让人嚼舌根,质疑小少爷的血统——原本小少爷的长相就完全不像是卢府里的人。

太太从前为了保护自己的地位奋斗得很骁勇,但是人到中年后精神渐不济,于床帏间失了兴趣,便不如从前坚持。可也终究不想让老爷娶个太泼辣的角色回来,即使自己不屑争宠,也看不得有人与自己叫阵。丫头扶正,再招摇也都有限,何况看杏仁儿的样子还算朴实单纯,不像拔尖争风一流,把她收房,于自己应当是无害的。问题是,杏仁儿虽胜在年轻娇俏,可是全然不解风情,怎么会得到风月场里经熟玩惯的老爷的欢心呢?即便将她收房,也很难真正拴住丈夫。要想他不再向外去寻花问柳,惟一的办法就是在自家园子里种下一棵最美的花树。

桃花树下,大少爷克凡慢慢地教诲:“看着我,眼神要媚;放你的手在我肩上,手势要软。我先教你跳舞。识进退,便知风情。”

清凉的风穿行在明亮疏朗的阳光里,一路穿过正开得隆重的桃花林越墙去了,香得动声动色。杏仁儿屏住呼吸,仰视着大少爷。

他这样高,足足高过她一个头;他这样优雅从容,声音和说话都那么好听,唱歌一样;他这样英俊,笑容和煦得令人如沐春风;他和这桃花林这样和谐,仿佛也是一棵花树,花树中最挺拔壮美的一棵。

他是桃花之王。

桃花之王俯视着一朵尚未盛开的桃花苞儿,诲之不倦:“识进退,便知风情。如果你学会了跳舞,自然便可以领略男女间的俯仰承欢、欲迎还拒。”

她用全身心来记忆他的每一句话,领略他的每一个姿态手势。他张开手臂,她也张开手臂;他前进后退,她也前进后退;他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她也随之曼妙地转一个圈儿。惊动了树上的桃花,花瓣便纷纷飞落下来,扑满他们一头一身。

她嗅到细细花香,并且从花香中准确地分辨出一个陌生男人的气息,温和的,雄性的,混合着清淡的汗味和牙膏以及剃须水味道的,比花香更令人陶醉。

女人的感情是从嗅觉开始的。她们对自己所喜爱的男人的气味总是敏感而钟爱,有种天然的依赖顺从。这也许是因为女人天生是母亲,有种动物般原始的母性,而所有的兽类都是用鼻子来判断亲疏的。

杏仁儿陶醉地呼吸着这心仪的气味,追随着她生平仅见的这一个高贵男子,跟从他,模仿他,领悟他。

起初是他在前,她在后;后来他便转过身来,与她面对面,手牵手。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跳舞,也是第一次与男人如此接近,近得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芬芳的喜悦打心底里随着花香散溢出来,连眼睛里都流满了快乐。

杏仁儿想,原来快乐也是有颜色的,那是三月桃花娇嫩柔艳的绯红色。

这绯粉红颜从此将永生永世地烙在她的记忆里。如果有一天她化成了灰,也会是一片粉色的灰;化成了烟,也会是一缕粉色的烟……

心爱在一片杏粉桃红的梦境中醒来,仿佛闻到桃花香。

她看着窗帘上的阳光,热烈的光线可以把一切布料或色彩变成乳白半透明,也可以把脑子中所有的想像剔空剜净。人们刚刚睡醒第一眼看到阳光时的智商等同于初生的婴儿般单纯明媚。然后扑跌而来的各种关于现实的烦恼与思想便如挡住阳光的乌云,在把人从床上拽到地上的过程中,也把阳光屏挡于思想之外。

阳光照在睡在一旁的卢克凡的脸上,他的笑容如此酣甜,就好像浸泡在牛奶浴里。心爱在他的床前站了很久很久,小小的眉头紧蹙着,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专注,然而唇边却带着笑,仿佛一个小母亲在看自己的孩子。

她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样疼爱他才好,只要他愿意,她会把一切她能够给可以给的东西全都给他。遗憾的是,她自己所拥有的也不多,她甚至,没有说话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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