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2)

她果然做了老爷的妾。大少爷在廊上遇到她,恭敬地垂着手等她经过,叫她“四太太”。

她经过时,一言不发,却将眼风留给他,香气留给他。她不晓得他有没有领略,可是她自己是执着地一厢情愿地用这样的方式与他交流。

夜里,风雨如晦,她在衾枕间辗转不能成眠。老爷早已招架不住她,而她总是不满足,又总是在呻吟之际痛畅地流泪。

不知是不是她心底的欲望太过汹涌,而至泛滥成灾。那年秋天,一场洪水淹没了整个村镇,流离失所的灾民展开艰难的逃荒之旅。她与家人失散了。听身旁的人哭爹叫娘,呼儿唤女,她也本能地张开嘴,嘶声叫:“大少爷——”

一言出口,她静下来,蓦然惊醒:这些年来,她舍不得的人,惟有大少爷。她在府里这样地不甘心不安分,却又不快乐不满足,只是因为大少爷。

天机,早已在她见他第一面时泄露:为什么,不是你?

她得以在乱世里生存下来,究其根本,还是拜大少爷所赐——是他教给她跳舞,让她拥有一技之长、谋生之术。

她成了百乐门的红舞女,夜夜笙歌,从一个男人的怀里转向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扭着腰肢,眼波流转——她在找他,在每一个舞客的身上脸上寻找依稀仿佛的过往。

那些年的灾荒特别多,而每一场灾难都会成就许多名妓或红伶。所以那个时代的风月空前鼎盛。

她是个中的翘楚,十分享受时代带给她的凌辱与动荡,不以为忤。

每当华尔兹的音乐响起,她便会在乐声中与他重聚。灯光里有他,舞步里有他,酒杯里有他。她同他是这样亲近,叫她别无所求。

她很钟爱这份工作,用他教给的风情与舞姿过活,笑容十分愉快。

后来便解放了,她被配给一个工厂会计为妻。那会计只有小学毕业,然而在当时也算个文化人了。

会计爱算账,但常常算错账,生气了,便打她,用最恶毒最难听的话骂她,说她天生淫贱,人尽可夫。她自己也这样想,这样认,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做过小,又卖过身,活该被他嫌弃。

他高兴时,便与她跳舞。他不会华尔兹,只会扭秧歌。

过了几年,又爱上忠字舞。戴军帽,束腰带,舞得虎虎生风,很有气势。

她看着,眼神便涣散,不能聚焦。

她走在路上,满街都是跳忠字舞的人。

这世界从不曾这样地热衷跳舞。她试着加入进去,可是动作僵硬如木偶。

也许每个人都是命运操纵的提线木偶,她的那根线,便扯在大少爷手中。他并不曾与她有过什么许诺,然而他却影响了她一辈子。

看不见的命运之线扯动着软弱的众生。她看着那些跳舞的人。这时候她的视力已经很不济,眼风再也不能妩媚,腰肢亦寒湿僵硬,时时酸痛。

她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扯过来扯过去,如群魔乱舞。

她没有看见,其实大少爷就站在那些跳舞的人群后面,颈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木牌,上面写着“反动资本家的贤子孝孙”,并打着红红的叉。他瞟眼看见隔着舞队的她,但不认识,只想:这老太婆好老。

他们的眼光有相撞过,又彼此错开。

回到家她便病倒了,从此再没站起来过。

她病了,丈夫却忽然对她好起来,将她像初见面时那样妆扮起来,不舍得再打她,用自己不擅长的温柔小心地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是看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她已经老了,不等看清楚自己便老了。她想了很久,很久,才说:“想听华尔兹。”

丈夫为难。那时候是连“音乐”这个词也陌生且罪恶的,又哪里来的“华尔兹”呢?

然而她既然说出来,她便可以听见。

她听见了,那优雅的旋律响起,她且看到,她与大少爷在旋律中起舞,配合默契。识进退,便知风情——大少爷这样说过的。

“看着我,放你的手在我肩上。”那是他们一生中最接近的时刻。然而那时她尚不解风情。倘若当时便懂得,用一些手段,做一些争取,也许一生便会不同。

她一生都是这么糊里糊涂的。糊里糊涂地,一生便过去了。说起来她的一生都是跳舞给害的,但是她从来也不后悔学会跳舞——如果不是懂得跳舞,她更不知道她的一生要怎样过。

她沿着命运既定的路线走着,从没有过清晰的思路。她被人冤枉了一世。他们冤枉她是淫娃荡妇,人尽可夫,冤枉她没有贞操,没有情感,没有廉耻之心。可那不是真的,那是命运,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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