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43)

证据二是金大班的馋。舞小姐们为了保持身材,都是苛扣着吃的;然而金大班自从收山后,对“吃”的兴趣便空间膨胀起来,挑剔得近乎于病态。难得的是她吃不胖,也就越发放开胆放开量地吃。粥要熬足一日夜才肯喝,下粥的小菜更是精致讲究得不行,汤要加足底料,不能咸也不能淡,单拿鱼翅盅来说吧,鱼翅本身是没什么滋味的,全靠汤汁吊味儿。汤汁用火腿、腿肉、鸡肉、加上桂圆同蒸,煨成取汤后,底料就全丢了。

又因大班来自南京,在她的老家盛行一种传说:狐狸是南瓜的近亲,每当被追捕得走投无路之际,就会扑在南瓜藤上结成一只瓜。当然谁也没有见过狐狸结的瓜究竟是怎样的,但是金大班自此却钟爱着南瓜盅,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当成南瓜瓤来煨养。她的家里是一年四季都要贮满新鲜南瓜的,若是不在南瓜收获的季节,就得想办法到处收购那些养在暖房里的高价南瓜,比漂洋过海而来的外国罐头还要金贵,因为一顿饭就得一整只南瓜。

金大班花消在“吃”上的银钱便是真嫁了高官做小也不能满足的,何况那传说中的靠山又并做不得准;因此她若不是广招小姐,吸人血汗,却又如何奉养自己呢?这便像是《聊斋》中那些操纵女鬼牝狐去吸书生精血以补自己元气的老妖一般,多少红粉骷髅毁在她手上,却滋养得她面若春花,永远不会老似的。

任碧桃,便是她此刻手下最听话能干的一只碧眼狐狸九*九*藏*书*网精。碧桃虽然看上去有点钝钝的没心机,就像一只狐狸伏在南瓜藤下打着盹儿等月圆,但却决不是呆傻或笨拙;她的眼神里总有股天真气,像个涉世不深的孩子,但是她的身段步态里有一种媚,走路时仿佛脚不沾地,而是一只狐在雪地里散步;尤其她在跳舞的时候,那简直就是表演,舞池,就是她天生的舞台。

金大班知道自己挖到了一棵真正的摇钱树,只是这只小狐狸最近有些不服管教。大班心中暗暗有气,可是忙着游行聚会,还来不及想法子来对付她,“舞女暴动”就暴发了。

那一天,舞厅同业召开“反禁舞”大会,宣传喊话之后,便联合多个舞厅发起了数千名舞女的大游行。这成百上千的风尘女子招摇过市,那可真是上海滩的盛况。她们有洗尽铅华荆衣素服的,也有精心妆扮浓妆重彩的,为的是这样的大场面,可不能在诸位同行和看众面前丢了人。这是一个看人和让人看的大场面,怎么都要斗一斗风采。

她们一路走,一路喊,走到哪里,人群便跟到哪里,并且越聚越多,就好像舞女的后备队。小孩子高声尖叫着,在队伍的边缘跑前跑后;妇女们从阁楼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张望,心绪不清地看着这些和她们生存在完全不同环境中的女人;男人一路嬉笑跟随,并且津津有味地品头论足,打听着某某舞女服务于某某舞厅,谋划着过后要不要去吊她的膀子;舞女们也是知道路人的心思的,也就越发群情激昂地演出,她们很不容易找到这样正义的一个藉口,走在阳光下做一件看起来很轰轰烈烈的大事,所以特别热心卖力。

碧桃也在其中。她举着小旗子,喊着口号,走在人群中,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金大班是带队,她便只有跟着。她跟着人群前进,忽然觉得这情形有些熟悉——眼前的混乱,多么像在码头的那次?那次码头的骚乱,后来她从人们零星的议论中约略猜到了原因,据说是因为有人搞暗杀——和《波茨坦条约》有关的。又是政治,她从来就没有搞懂过,却不能不受到政治的影响。

自从与大少爷重逢后,她常常做那个在船上找人的梦,整夜整夜地找,急出一头汗一脸泪,却没有一次找得到。

梦里找不到,白天更找不到。

在这人头攒动、群情汹涌的游行队伍中,同样找不到。

游行队伍已经走到社会局门前了。警察冲出来,冲着舞女们挥起了棍棒,有舞女被打倒了,然而更多的舞女更加地嘈乱起来,愤怒的舞女发疯般地向军警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撕扯、抓咬、踢打、嚎哭,围观的人们为她们喝彩叫好,比过年更兴奋。训练有素的军警面对撒泼耍横的舞女竟然束手无策,节节败退。舞女们冲进了社会局,打烂所有的玻璃,砸碎所有的灯,拉断电话线,将文件撕得到处都是,连蒋介石的像也被踩倒了,用力地跺上两脚,再吐几口唾沫……

碧桃夹在众人间,顾不上打砸破坏,只是寻找金大班的影子。大班刚才好像在跟一个警察冲突时被绑走了,没有看真切,但是这会儿无论如何找不见她。碧桃在人群中挤过来又挤过去,满心都是焦虑恐慌,她害怕失去金大班这个领路人,最重要的是,在这一刻,她已经把金大班当成了大少爷,分不清谁是谁,而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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