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香(5)

翠袖要了自鸣钟来瞧,问:“多早晚了,已经该吃饭了么?”命小丫头摆起桌子来,将食盒打开,却是四样熟食:一碟玫瑰肘子,一碟酱凤爪,一碟糟鸽蛋,一碟卤牛肉,另有白粥咸菜并一壶玫瑰烧,遂笑道:“怎么全是腌的酱的,这会子腻歪歪的,谁吃这个?”

子云道:“我想着今日的客多,客人连倌人,少说也二十几个,房间里坐不下,席面摆到厅里去,你家里存的几架屏风未必够用。若是用馆子里叫来的,又觉不雅,改天你妈又该说不体面了。所以我早早地过来,吃了饭,好叫你去姐妹处借几件场面屏风来,索性热热闹闹地吃他一天。”

翠袖听了,心下明白他表里是替自己做花酒,暗里其实存着巴结赖福生的心思,虽不愿意,也只得答应了。且陪子云用早饭,到底吃不下,只坐在一旁,慢慢地替他斟酒布菜。

子云也只吃了几口,喝了两盅,便说:“不能多吃酒,还要留着肚子侍候晚上呢。”

翠袖笑:“那又叫酒来。”

子云说:“枉你侍候了这么多年酒席,连这也不懂得:这吃酒的人,最怕吃急酒,积在肚子里发散不开,才醉得快;若是先存了两杯打底,消消停停地隔一时再饮,倒是不容易醉的。这就和打猎的人,围猎前要先放开马慢跑几圈是一样的道理,他倒不怕浪费了体力,倒是怕身手没活动开,到了围场里拉不开弓。”翠袖冷笑:“我当然不懂,没老爷懂得。老爷整天在花丛酒缸里打滚儿,所以有经验;我可有什么见识呢?又见过几次席面,认得几个客人,又吃过几杯酒?”

子云笑起来:“我说一篇话,倒惹你一通牢骚。说来说去,还是嫌我做你做得不殷勤。以后我天天在这醉花荫替你摆酒可好?”翠袖笑:“那也禁不起。”

一时吃过饭,翠袖便打发小丫头向各相好姐妹处去借屏风酒樽来,自己要了水重新洗过脸,又请崔子云洗了脸,才郑重妆扮起来。崔子云做了翠袖一两年,倒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她梳洗妆饰,只觉比平日席间春色,床笫意趣,另有一番风情。

翠袖屋里的穿衣镜分做两截,拦腰处有挡板可以支起放下,支起时是台面,放下来便露出整张镜子来,却是为了省地方设计的。往常崔子云来来往往,总见镜子中间挡板收起,贴墙一张穿衣镜,并未留心,今日忽见放下挡板来做了梳妆台,倒觉新奇。翠袖自向抽屉里取出胭脂盒子搽脸膏来,一色色排列整齐,端正坐了,请娘姨梳头。娘姨问:“今儿梳个什么头?”翠袖说:“我正要问你,你倒问着我。”娘姨笑道:“堕马髻怎样?”翠袖想一想,说:“不好。堕马髻须得配愁眉,啼妆,平时还好,今日的场合须不合适。”娘姨说:“那便是元宝头。”翠袖说:“使得。”娘姨便将手伸进木樨碗里,湿了手,将翠袖头发抹平了,嘴里衔了梳子,慢条斯理地梳将起来。

崔子云听她两个对答,倒觉有趣,插嘴问道:“什么叫堕马髻?又怎么不配今日这场合?”

娘姨便笑了,说:“不怪崔老爷不知道,这都是我们娘儿们队里的行话呢。”

翠袖也笑道:“说起这堕马髻,还真是有典有据的呢。说是东汉时候,有位妃子发明的,就是发髻歪在一边,像刚从马上掉下来摔散的样子。堕马髻要配愁眉,就是又细又弯,中间挑起,像是皱着的眉;还有啼妆,就是眼皮儿底下,薄薄地打层胭脂,做出刚刚哭过的样子。”

崔子云笑道:“愁眉,啼妆,堕马髻,既有这些古怪的名字,想那情形必然是更古怪稀奇的。”

翠袖笑道:“真正古怪稀奇的还在后面呢,配合这套妆的,还有一整套作派呢,唤作折腰步,龋齿笑,说起来,才叫可笑。”

崔子云央求:“好翠袖,你就细细说给我听,也让我长长见识好不好?”

翠袖笑道:“这会子又不卖弄你学问多见识广了?可也有你不懂,问着我的时候。”

崔子云笑:“对,你最博学,你最有见识。是我井蛙之见,远不及你翠袖先生博闻广记,旁学杂收。”翠袖拍手笑道:“那也不必这样肉麻,文诌诌的,还说不是卖弄?”因一一解释:“折腰步呢,顾名思义,就是断了腰一样的走路姿势;龋齿笑就更可怕了,是像害牙痛一样的笑。一个女人,皱着眉,哭丧脸,刚刚从马上掉下来,头发也歪了,腰也折了,又害着牙疼,你可想象那怪样子。”说罢用手帕掩了口在镜子里和姨娘对着笑。

崔子云悠然神往,赞叹:“这妆既然在前朝流行,想必有一定的道理。若说一个女子扭断了腰走路,必是拂摇款摆,有弱柳拂风之态。至于龋齿笑,大概是指那笑与不笑之间,其情可怜,其色可鉴。”便又撺掇翠袖说,“你不如今日就这样妆扮起来,倒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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