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107)

家秀忍不住笑了:“手帕钱袋也都罢了,要那么多手杖可做什么?又不老又不小,成天拿着根手杖走路已经够古怪,还要天天换样子不成?”

黄李氏拧着眉:“谁说不是?可这是上海,同咱北京规矩不一样,嫁妆都翻出新文章来了。你不见现在上海的哥儿们,人人一支手杖挥来挥去,咱不给新姑爷备上,不说咱没这上海习惯,还只当咱土狍子穷酸——宁可礼多了拿去插在花园里当树种,不能让人挑了眼去!这也不去说他了,其实现在战乱时期,这些嫁妆已经少了不知多少,想当年我嫁进黄家的时候,嗬,光是樟木箱子就堆了两整间堂屋的……”

正说着,黄坤进来了,见到家秀,迎前叫一声“姑姑”,脸上殊为不乐。

家秀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你现在是十足的‘上海通’,倒可以给你娘做个好帮手……怎么没看见黄钟?是不是就要做新娘子,害羞不理人了?”

黄坤怏怏地说:“她躺着呢,姑姑跟我一起看看去?”

家秀起先不解,待见了黄钟,才发现她已经病得气息都弱了,方知黄坤是为妹妹担心,倒吓了一跳,说:“怎么就病成这样子了?”

黄钟听到声音,恹恹地睁开眼来,躺在枕上向她行礼说:“姑姑,你来送我来了。”

家秀听了,心里大觉不祥,忙道:“姑姑来给你送亲。”因忌讳那个“送”字,特意在“亲”字上加重了语气。

黄钟无言,眼中却滴下泪来。她的屋子里,桌上地下,堆满了零零散散的箱子盒子,都是这些日子里采购的嫁妆礼品,预备结婚时用的。到处悬着红,摞着请客帖子,可是眼里看去,却只觉得惨淡。

家秀坐到床边,执着手问:“就要做新娘子了,可要快把身体养好起来呀……你这两天觉得怎样?”

黄钟闭着眼,喘息着说:“姑姑,他们都不肯答应我,你可一定要帮我。”

家秀问:“你说吧,什么事?姑姑能帮你的,就一定帮。”

黄钟道:“我知道我是活不久的了,我只求一件事:我死了,把我葬在小帝的坟旁边就好。”

一语未了,黄李氏大怒起来:“糊涂丫头,满嘴里混说的什么?死呀活呀的,这也是混说得的?你现在是咱们黄家的女儿,嫁到南京,就是毕家的人,死了也得死在毕家的祖坟里,由得你说去哪里哪里的?”

家秀不忍心,拦在里面说:“她小孩子不懂事,略不舒服,就以为不好了。其实没事的,只要你心里别总想着这些事,就会好起来的。”

黄坤也怒道:“妈,你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骂她?”

黄李氏赌气走了。黄坤坐过来握着妹妹另一只手说:“小妹,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可是做个女人,一生总得结一次婚,不然可到世间来走这一回为的什么呢?那毕家少爷我也相看过的,人品不错,未必不合你的心。就算当真过不好,离婚就是了。报上说,上海平均每天有20对夫妻办离婚呢,有什么?”

黄钟却只是摇着头,一手握着家秀,一手握着黄坤,略略用力紧了一紧,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姑姑,至少,你要答应我,我死了,你给我烧一张小帝的照片陪我。”

家秀再也忍不住,眼里滴下泪来,黄坤哽着声音,却仍然乐观地说:“好,好,姐姐都依你。只是,你千万不要再想这样的事,你才多大,就成天想着死呀死的,姐姐经了这么多事还没活够呢。你这算什么?都没正经儿活过,怎么舍得死?”

一时大家都沉静下来,只顾着低头飞针走线。崔妈看着场面实在凄凉,只觉不吉利,便动脑筋想随便说些什么话来打岔。因见被面上绣着一对鸳鸯,便随口问:“我记得以前二奶奶唱过一首什么歌,就是讲绣鸳鸯的,姑奶奶会唱不?”

家秀问:“绣鸳鸯的歌多着呢,金嗓子周璇有一首《四季歌》,里面也有‘大姑娘窗前绣鸳鸯’什么的,满街都在唱,你指的可是这一个?”

崔妈笑着摇头:“才不是呢。二奶奶从来不唱那些没文化的歌。”

说得大家都笑了,气氛活泛许多。黄坤便问:“你又知道什么是有文化没文化的?”

崔妈道:“我当然知道。我虽然没文化,可是知道有文化的人该是怎么唱歌怎么说话的。比如咱们裳小姐,就最有文化了。”

黄坤心里妒忌,嘴里说:“那当然,天下最有文化就是你们家小姐、奶奶了。只是,你倒说说看,那到底是首什么歌,文化这么深的?”

崔妈仰着头努力想了想,忽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第一句是个‘四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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