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12)

那天是个阴雨天,也是在烟榻上,黄二奶奶烧着烟,同二爷面对面躺在榻上过瘾,一边聊些北京的旧事。家麒自然免不了吹牛,把自己摘花里手、弄粉行家那套本领吹嘘起来,夸说当年在八大胡同自己是如何如何地受欢迎,龟奴们每每见了自己远八里路就迎出来,常常为了抢自己的生意当街打架,又他嫖妓有时忘记带银子,姑娘们倒贴也愿相就等等。

孙佩蓝撇着嘴说:“都说你有眼光,摘了八大胡同的花魁,可是我眼里看去,那三姨太长得也不怎么样。”

家麒驳道:“谁说的?那是现在她老了,残花败柳,搁在从前,才叫水灵呢,真个名副其实,是个‘赛嫦娥’。又唱得一口好曲儿,梆子、京戏、昆曲、小调,又是鼓、琴、琵琶、箫,样样来得,算做色艺双绝呢。”

他只顾替自己争面子,却不顾忌讳,大夸起赛嫦娥来,怎能叫孙佩蓝不听得心头火起,酸溜溜道:“依你说得这样好,我倒想见识见识。”

家麒一时兴起,便当真命人叫了三姨太来助兴,立在烟榻旁调弦唱曲子。

赛嫦娥自己平时给二爷唱曲邀宠倒是常事,便在从前,给一整桌的男客唱曲助兴也是妓家本分,可就是从来没在女人面前调过弦开过口,况且是这样的爷爷奶奶高卧榻上,孙佩蓝一对眼珠儿对她上下打量着,那才真叫个难堪,眼风身段儿一分也使不出来,兼且尴尬异常,却又不敢驳回,只得委委屈屈唱了一段《牡丹亭》“闹塾”:

“手不许把秋千索拿,

脚不许把花园路踏。

这招风嘴,把香头来绰疤;

招花眼,把绣针儿签瞎。

则要你守砚台,跟书案,

伴‘诗云’,陪‘子曰’,没的争差。

则问你几丝儿头发,几条背花?

敢也怕些夫人堂上那些家法?”

家麒听得眉花眼笑,一个“好”字在嘴边未待叫出,孙佩蓝早已勃然大怒,跳下烟榻将烟枪就势往赛嫦娥身上砸去,骂道:“我倒也不用你‘守砚台,跟书案,伴‘诗云’,陪‘子曰’,倒真想把你这‘招风嘴’、‘招花眼’烫疤戳瞎了才好。什么叫‘夫人堂上那些家法’?你敢是讽刺我乱用家法,苛待家人?”

那赛嫦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本已满腹委屈,又吃了亏,索性撒起泼来,一头撞向孙佩蓝,哭道:“你打,你打,我叫你打死我算了。你是不是乱用家法苛待家人,你自己心里不知道,还要问着我?真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赛嫦娥眼里什么没见过,就没见过你这样会装腔作势调歪弄事的管家奶奶!”

黄家麒本来觉得孙佩蓝挑剔唱词,未免多事,然而看到赛嫦娥打滚撒泼,鼻涕一行眼泪一行的,披头散发直如魔怪一般,由不得生厌,喝道:“不许吵了,没规矩,这是二奶奶,你当着我面就敢这样同奶奶吵闹,可想而知平时的可恶!”

孙佩蓝见家麒替她撑腰,越发得意,立逼着便要他立字休妾。赛嫦娥倒也并不害怕,滚地大哭道:“休就休,谁怕谁?只是我进了黄家门这么多年,并没有偷贼养汉,没有兴风惹事。你们两个眼里多嫌着我,想这么便宜赶了我走,再不能的。要我走容易,权当我赛嫦娥跟错了客人,被二爷包了这许多年,如今清盘子散局了。二爷是个明白人,窑子里包姐儿该是多少银子一个月,二爷心里自然清楚,要想开销了我去,可是一分血汗皮肉钱也不许少了我的!”

黄二爷乍一听只觉匪夷所思,细一想却又觉未尝不可。本来在赵依凡时代,二爷对三姨太给他带来的种种麻烦已经很头疼了,可是因为好胜不肯对太太低头,而且彼时赛嫦娥还年轻漂亮,一枚饱桃儿似水灵新鲜,的确也是不舍得。然而窑姐儿老得快,而且年轻时越是风光漂亮老时就越不禁看,简直就是风干了的水果,二爷是早已厌倦了,加之吸烟的人,对那方面越来越提不起兴致,便觉得无所谓。既然二奶奶愿意代他出头把姨太太开销掉,那就随得她好了,不必计较。至于赛嫦娥狮子大开口,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跟了自己许多年,太沦落了也被人笑话,所以这笔遣散费便是丰厚一点也不妨的。

而孙佩蓝只是要姨太太走,一了百了,遣散费小事,不足挂齿,所以难得大方一回,将眼面前用不着的金银器皿古董家具批了一大堆授予赛嫦娥,风风光光地送她上了路。

赛嫦娥走的那一天,特意送信到乡下叫她远房哥哥来车接了去,临走还大吃一顿,打电话到“东兴楼”叫的菜,热闹非凡,不像走道,倒像办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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