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27)

黄帝走后,依凡同家秀讨论起这件事,都觉得这于黄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他一直自我封闭的心灵在某种程度上对外界有所开放,或许,他会因此而健康起来,活泼起来也不一定呢。

依凡甚至说:“说得我倒好奇起来,真想见见那位韩小姐呢。”可是那样未免太露形迹,而且黄帝尚只是个孩子,即使已经产生了少年维特式的情绪,也要还看他们两个人的交往与发展。于是依凡和家秀相约都不插手,只微笑静观这件事的发展了。

倒是黄裳在送弟弟下楼的时候,说了一句:“如果有机会,下次不妨带那位韩小姐一起来家里玩。”

黄帝立刻忸怩起来,说:“还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呢。”可是他的闪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对这件事是相当热衷的,似乎恨不得明天就向那位韩小姐发出郑重邀请。如果可以成功,这将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呢。

隔年开春的时候,黄家风一家也迁到上海来了。

家秀带着黄裳去同他们吃了顿饭,回来对依凡说:“我这个大哥,是益发发了,可是也更没廉耻了。当年你骂他是赚无良钱的败家子儿,如今看来可真是没骂错。”

依凡对于前夫家的事情向来不关心,亦不愿打听,可是忽然思及一事,问道:“前些日子我见到柯先生,说起爱新觉罗在东北建满洲国的事儿,说黄家也参与了?”

“黄家风今天在席上也说了,还得意得很呢。说溥仪到大连时,就是黄坤的亲家姓陶的接的驾,黄坤的女婿陶老五还是什么御前侍卫,如今一家子都赶到长春做官去了,旧年的顶戴花翎也都重新拾掇起来,其实还不是小孩子办家家?不过是闹得更大更荒唐后果也更坏就是了。就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磕头如捣山呼万岁那一套台步还会不会走?”

“那黄老大呢?他不打算去长春?”

“他才不呢。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发国难财,当然上海才是上上之选,溥仪又不替他发薪水,还要募捐勤王,他那个守财奴,可怎么肯?连黄乾本来定了娶肃亲王的十七格格进门,他还一拖再拖,压着不肯办呢,怕的就是金璧辉一声令下:既是亲戚,资助一下‘安国军’吧,就得自个掏腰包出来。”

“这里又有金壁辉什么事?她不是日本人吗,听说原名叫川岛芳子的?”

“那是到日本后改的名。她真正的身份,是肃亲王的十四格格,为了复辟从小送给日本人做义女的……要是黄乾当真娶了十七格格,她便是如假包换的大姑姐儿。”

“难怪一会儿说金司令是中国人,一会儿又说是日本人,原来还有这么段故事……那黄乾拖着不结婚,人家也肯?”

“那倒不清楚。总是有理由的罢……黄乾现在港务公司做事,几年不见,长得又高又帅,比他老子看着顺眼,脑子也清醒,话里话外对满洲国很不以为然,我猜这门婚事八成要吹了,他这种精明的新青年,怎么肯娶个过气王爷的什么格格为妻呢?沾不到一点荣华富贵的边儿,却有整个时代的政治危机在后面追着他……跑还跑不及呢!”

对于这一总的议论,黄裳向来是不感兴趣。她对政治仿佛有着先天免疫力,所有的新闻到了她这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什么满洲国,什么安国军,什么川岛芳子十四格格金璧辉,她统统没有概念。只要战争没有打到家门口来,只要母亲的钢琴声还仍然悦耳,只要每天的太阳依时升起,她就仍有心情坐在阳台的荼蘼架下看《红楼梦》。

今天的家族会面,她惟一挂心的,只是弟弟看着又瘦了,而且黑,眼神也更呆。因为用筷子搛一只糟鹌鹑蛋没搛到,给掉到地上了,被继母顺手在脑壳上敲了一记,敲得又脆又响,直让黄裳的心都跳起来,他却头也不抬地挨了这一下,略顿了顿,便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的菜。坐在他身边的黄钟把自己碗里的鹌鹑蛋挑给他的时候,他还本能地笑了笑。

黄裳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拉开椅子跑到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哭了许久。

她哭父亲的凉薄,哭后母的苛刻,哭她们姐弟的不能团聚,也哭弟弟的孱弱与麻木。镜子里映出她的脸,扭曲变形而且湿漉漉的,像一幅毕加索的画。如今她已经回到圣玛利亚女中读书,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可是身形仍然瘦削单薄如孩童,思想却远远地走在她的身体前面,成为一个多思多虑伤感而易感的小大人,刚才发生在弟弟身上的一幕,她不仅感同身受,而且因为无能为力而倍觉刺心。

正当她这样揪心揪肺地哭着的时候,黄钟进来了,看看洗手间里没有其他的人,又打开门放了黄帝进来。黄帝站在姐姐面前,呆呆地看着她哭成一个泪人儿的模样,半晌说:“我在他们那里,总好过你留在家里。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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