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3)

这是已经跳读到《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宝玉赠帕。黄帝不解:“宝玉为什么要送旧手帕给林姑娘?”

“帕子是用来给林妹妹擦眼泪的。”

“为什么要送给林妹妹擦眼泪?”

“那是他的心意。”

“什么心意?”

“安慰林姑娘,让她不要哭。”

“林姑娘为什么要哭?”

“女孩子的眼泪总是多的,因为心事多。”

“什么心事?”

黄裳看着弟弟。八岁的女孩子和七岁的男孩,在心智上简直有天壤之隔。

她不再回答,也答不明白。好在黄帝也并不执著追问。姐弟俩就静静地在树下对坐,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小片树荫才是他们的庇护,才最安全可信。

晚霞还没有褪尽,然而星子已经迫不及待地从云层后一点点探出头来,月亮也有了一个浅浅的影子,可是没有光,好像那不是真正的月亮,而只是月亮的壳。或者,是月亮还在梳妆,而月影子只是不分明的铜镜,未待打磨。等月亮梳洗好了,转过头来,才可以真正看到她的光华。

许久,仍然是黄帝先打破沉默:“该亮灯了。”

负责各房灯火的小厮已经站在灯烛下等候,但是管家还没有喊号子,他们照例是不可以擅自行动的。

黄帝很喜欢看灯火齐明的一刹那,仿佛世界在忽然间就换了另一个样子,灯的开关一闪一合,就可以把黑夜重新变成白昼,这是颠倒乾坤的一项壮举,黄帝每晚最爱的游戏。

好容易看到管家胖胖的身体终于出现在大厅的门口了,黄帝立刻跑过去,牵着管家的衣角,挺直腰背,和着他的声音一式一样地高喊:“各、房、掌、灯——”

那是十分辉煌的一幕。仿佛声音本身具有某种魔力,未待落地,各房各院的灯忽然就齐刷刷地亮了,有明晃晃白得耀眼的电汽灯,也有宅门口悬着的写着“黄”字的大红绸布灯笼,同时花园草地上也东一簇西一组亮起幽幽的小灯泡,如同绿野仙踪里的童话世界。

黄帝笑起来,意犹未尽,又围着花园跑着喊了好几遍“各房掌灯”,直到呛咳起来,才回到姐姐身旁站住。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真正像一个七岁的男孩子,有着小男孩特有的淘气与稚气,除此以外,因为长年生病的缘故,他被大人要求着要安静守礼,温声慢语,整个就是一个瓷娃娃,轻拿轻放,慢条斯理。

紧随着亮灯之后的连锁反应,是另一件有关民生的更紧要的大事,黄帝毫不迟疑地想起来:“姐,我饿了。”

黄裳这时早已把自己挪到灯光明亮的甬道口,继续看《红楼梦》,听到问话,抬起眼不经意地说:“林妈等下会来找你的。”

林妈是弟弟的保姆,一个小脚伶仃的皖北乡下女人,这会儿正一声不出地贴在厨房墙上听壁脚。姐姐黄裳的保姆崔妈坐在她旁边捏团子,她略有点耳背,总是漏掉关键的句子,忍不住不时小声地问:“说什么呢?那位主儿说什么呢?”从她竖起的三个指头可以知道,“那位主儿”指的是三姨太赛嫦娥。

林妈向后摇一摇头,示意崔妈放低声些,一边撇着嘴说:“还不是说那些?说二老爷娶她进门时答应过这个那个的,赖着不肯走呗。”

“啧啧!太太听着这些可不要气死?”

“都是老爷荒唐!要我说,那窑姐儿长得也不怎么样,早该撵出去了。进门这么多年也生不下一男半女,就想跟太太争?成天妖里妖调的,让人哪只眼睛看得上?看那走路的样子,就不像好东西。”林妈说着扭了两扭,夸张地模仿着三姨太的水蛇腰。

崔妈忍不住笑起来:“就是,比老爷新认的干女儿白小姐差远了,第一次见,我还以为是女学生呢。”

“什么干女儿,唬人呢,还不是……嘻嘻,听说现在的上海小姐都时兴打扮作女学生的样子,说是客人给钱会格外大方。”

“啧啧,你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还用打哪儿听?老爷的那些客人,哪天来聊的不是这些?前儿个还商量着重办花国选美呢,说要捧白小姐做大总统。”

“嘘,这话可别让太太听见。”

“还怕听见?早都人人尽知了。他们两个坐马车,白小姐戴着长穗子纱帽儿,老爷挥着个司迪克,绕着整个外滩招摇,生怕人看不见。听说老爷还作了好多赞美那白小姐的诗发在报纸上,替她做宣传呢。”

“哟,那不是同在北京捧戏子时一样的?”

“你以为呢!也不要面孔!”

“不要面孔!”

“哼,有钱人的事!”

“有钱人!”

只有在这种时候,林妈和崔妈是亲密的,和谐的,志同道合的。主人的争吵让她们由衷地发出“有钱也不一定有幸福”的哲学感慨,当她们这样相对叹着谈着的时候,她们就成了两个哲人,天地间最心平气和宽容智慧的思想者。于是那些平日间小零小碎的矛盾和嫌隙都消失无踪了,她们空前地团结,肝胆相照,亲密无间,而且自觉责任重大,简直大到“天欲将降大任于斯人”。因为那忙于争吵的夫妻俩无暇再顾及到孩子,这照顾幼童的重任便只有落到她们的头上,而她们,这两个天下间最正义善良的侠之大者,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并且,从心底里说,她们两个都是从北京老宅带过来的旧仆,打小儿看着姐弟俩长大的,对孩子的感情也的确比赵依凡还要来得亲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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