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44)

是约会吧?虽然有三个人,但是她明白柯以这么做是为了自己,自己要不要配合一下他的步伐呢?上次很有些对不住他,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这次的机会再抓不住,他们就真的完了。

这时候她听到公寓电梯“空冬空冬”一节节升上来,在静夜里有种步步紧逼的感觉,是黄裳回来了吗?电影圈的人疯起来就没有时间观念,今天又是她唱主角,按理没有这么早回来。黄裳的性格本来是偏于静的一面的,可是因为做了编剧,成天同一班时髦人物打交道,也变得活泼起来了。这倒让她放心,年轻的人,本来就该多笑一些,多走动才是。

这样想着的时候,那电梯已经在自己这一层停下了。家秀诧异,自己竟猜错了不成,真是黄裳回来了?接着听到崔妈大惊小怪的欢呼声:“天哪,是奶奶,二奶奶回来了,二奶奶回来了!”

家秀先是一愣,这屋里统共住着一老一小两位小姐,连先生都没有,哪里来的奶奶?但立刻就反应过来,是依凡。

依凡?!家秀一跃而起,顾不得头发在帐子上勾了一下,撕扯开继续往外奔,奔到客厅的时候,依凡也已经进来了,两个人一言不发,就拥抱在了一起。眼泪就像早已预备好了等在那里一样,一触即发,直到彼此的肩头一齐打湿了,这才依依地分开。

崔妈帮依凡脱了黑大衣,里面是一套黑色的西装,露出暗紫条纹的浅灰驼绒背心,白色的衬衣领子,脚上是一双黑皮鞋。

家秀微微意外,依凡在穿着上一向讲究,而且是倾向艳丽一派、便在雪地里也要开出花来的人,如何肯素妆至此?

看到家秀置疑的目光,依凡不等问,已经自动提供答案:“他死了。”

“谁?”家秀问,但话一出口,已经猜到是依凡的新男朋友——英国摄影师爱德逊。

果然。

“爱德逊去了新加坡做随军记者,被炮弹打中,尸首都找不回来。”依凡的眼泪复又流出来,神情肃穆,满月般的脸上流动着窗外月光的清冷忧戚。

崔妈斟出茶来,依凡两手抱着,身子缩成一团,好像冷得很,要自茶杯中取得安慰。

家秀将自己的手覆在依凡的手上,觉得不够,又伸出手臂去揽她的肩,然而依凡只是哭泣着,思想沉浸她自己的世界里。伤心人的眼睛望去,便是壁炉里的火苗也是冷的。她专注地盯着那火苗,一直看到火的深处去,看到新加坡的战火里去,那么多的爱恨纠缠都在火里化烟化灰了,尸首也没有找到,一点痕迹不留。

“他是个摄影记者,可是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半张他的照片……所有的东西都在那炸毁的军营里……我本来说要同他一起去的,可他无论如何不答应,只说一个月后就回来。可是……”

她说不下去。他没有回来,连同他给予她的情爱与快乐都回不来了,就像她以前最喜欢的那幅画——《永远不再》!她待要在她的心里为他筑起一座碑,可是他连墓志铭也不曾留给她,他那么突然那么干净地退出了她的生命,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进入过。可是她的心却空了,死寂的一片,成了偌大的坟场。

家秀也沉默了。战争,无处不在的战争,像闪电样划破了多少人的春梦,可是她却还是裹在重缎围锦之中,过着个人的生活,即使是1937年投在南京路上的炸弹吧,虽然响声震动了整个上海,可是离租界远着呢,她照旧喝咖啡弹钢琴,琴声隔绝了一切,仍然可以对一切假装不知道。然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战争的标本摆在了她的面前,让她这个遗世独立的人也终于嗅到了硝烟的气息。

整个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钟都有人死去,都有一个家庭、一个城市、甚至是一个朝代覆灭,在动荡的时局面前,个人的情爱显得多么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许白头着,忽然“轰隆”一声,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话,海枯石烂倒成了现实。

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没把握,家秀心中充满了幻灭感,刚刚重生的爱情憧憬,也在这不确定的惶惶之忧中烟消云散了。

☆、十、乱世佳人

黄裳曾经看过一本美国小说叫做《飘》,后来改编成电影,中国人译作《乱世佳人》,她觉得两个名字都好,都说的是她母亲。

赵依凡就是一个到处飘着、永远飘着的乱世佳人,因为美丽,而不安定。

可是这一年,她的爱飘落在新加坡战火中,她自己,倒反而安定了,飘不起来了。像一只风筝,被扯断了线收藏起来,却从此失去了灵动鲜活。

她迅速地衰老下去,那明朗朗的晴空皓月的脸如今布满了云丝般的皱纹,而且永远带着风雨将至的忧戚,使天色显得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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