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5)

爷爷死后,因为家麒和家秀兄妹俩年龄尚小,母亲又去得早,家产都把握在大哥黄家风和大妈黄陈秀凤手上,一角一毫的用度都要毕恭毕敬向大房申请。直到家麒结婚,他们才正式分了家。但是黄家风仍扣住一大堆祖宗翎毛冠戴不放,说服饰既不是田地也不是货币,不能算做家产。但是那时候旧命服已经相当值钱,尤其五品以上冠戴翎毛的价值超过一般的明清古董瓷器,送到当铺子里是可以做镇店之宝的。家麒和家秀自然不允,最后闹到打官司。诉讼本来是对自己这方有利的,可是后来却不知怎么的,家麒私下里同大房做了妥协,答应不追究了。他毕竟是男丁,又是二房长子,既然他出面具结撤销告诉,家秀也就没理由再坚持下去。为了这件事,家秀同二哥几乎翻脸,最后干脆连同嫂子离家出走,双双远洋留学去。

说起来,家秀还是家麒的原媒。那时候,交际贫乏而生性浪漫的富家少女常常会有一种可爱的模糊的同性恋情结,家秀对依凡就是这样,认为这惟一的朋友学问好性情好相貌好,总之无处不好。女孩子对待心爱的东西总是忍不住要占有,自己无法占有,就借助亲戚兄弟来帮忙——依凡其实是家秀先介绍给哥哥,双方点头同意了,其后才由两家长辈出面谈判,邀媒换帖。所以黄家麒和赵依凡的婚姻是带一点自由恋爱的味道的,过程虽然遵循老式婚姻的规矩,序曲却是开放而文明的。

可惜的是,金童玉女的外表最终抵不了同床异梦的侵蚀。大概是青年时代钱财被大哥扣得太紧了,一旦结了婚分了家,黄家麒有了自由调度金钱的权力,就立刻挥霍无度起来。不上三年,提笼遛鸟,熬鹰赌马,乃至捧戏子逛窑子掷骰子吸泡子,凡败家的玩艺儿黄二爷可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先是将家生子儿的丫环楚红收房做了小,接着八大胡同的头牌姑娘儿赛嫦娥也领进了门。

结果,是家秀将嫂子带进家门,最终却也是由家秀陪着嫂子离开了中国。留洋六年中,家秀未尝没有几分后悔,毕竟血浓于水,一方面她认为好友依凡天生就应该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可另一方面,每当嫂子接受新男朋友邀请出门赴约,虽然往往由她同行,确证并无逾规之举,心下却仍不免对哥哥有几分歉意。所以依凡刚刚流露出几分想回国探望儿女的口风,她已迫不及待地催促成行。在她,始终是抱着生活会更好的念头,以为哥哥到上海后,多少会比在北京时好一些的,会改掉旧毛病。

可是没想到,“蔷薇蔷薇处处开”的沪上,处处开放的,不只是蔷薇,还有种种比之北京更加绚丽更加多彩的诱惑。黄二爷的旧毛病没改,新毛病倒又添了许多,最大的不同,只不过是从过去的捧戏子变成了今天的捧交际花罢了。女明星却是碰不到边的。上海的女演员同北京的女戏子不同。戏子再出色,也只是名伶,不是明星,始终娼优并举,提不高身价。女明星却不同,大多女学生出身,色艺俱佳,学贯中西,非“财”貌双全人士不容问津,一般的名商富贾也都还不放在眼中。像黄二爷,虽然有钱也还不多,又赋闲在家,手上没有实权,他想巴结女明星,女明星却还看不上他呢。

这一度成为了黄二爷心头最大的一根梗刺和最勇的一项抱负,为了雪耻,他甚至曾经约同几个玩友计划弄电影,可是一无经验二无背景三无能力,弄了半天,钱赔进去许多,电影的影子一点没见着,诸般花钱费时的玩艺儿倒是学全了。

有时候家秀简直要佩服自己的二哥,有本事私下买通时间大神,在上海的洋租界里一模一样打造出一个北京的大宅门儿来,过着完全与时代脱节的遗少生活;另一面打开门时,又可以严丝合缝地融入上海的软红十丈,毫不被动地卷进声色犬马中去依旧做个城市的宠儿。

门里是北京,门外是上海,丝毫不乱。

而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黄二爷的社会活动永远晚于社会半个节拍,可是娱乐交际,却又永远舞蹈在时代浪潮的最高峰,是顶尖儿上的那一朵浪花。可也不过是一朵浪花儿罢了,家秀知道哥哥是翻不出什么真正的波涛来的。

这样想着,家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路穿过花园绕回到正楼后门去,正看到二姨太楚红坐在门槛上剥杏仁。苍白的手浸在早春凉寒的水中,倒有了一点血色,映着已经薄薄盖住碗底的剥好的杏仁,粉嫩得透明。

楚红是黄家老仆的家生女儿,打小儿侍候过家秀的,家秀对她多少有几分同情,便走过去打个招呼。楚红看到她,露出惯常的谦卑笑容,细声招呼:“姑奶奶来了,姑奶奶好早。”又掇过小板凳儿让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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