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54)

她正这样自怨自艾地伤着神,她的手段高超的姐姐已经一路笑着走出来了。可弟忙起身让了座,黄坤也就不客气地坐下,低头检视一回,翘起指尖拈了一块百合糕来吃了,笑着说:“刚才舞会上新认识一个人,名字真是笑死人,叫做什么侯子斋,还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我叫侯子斋,王侯公卿的侯,天子脚下的子,斋戒沐浴的斋。笑得我,跟他说,那你不该穿西装的,应该披一身大红袍……”

黄钟黄帝听得也都笑起来,韩可弟却愕然不解。黄钟便热心地向她解释:“也难怪你不晓得……福建武夷山有种岩茶叫大红袍,十分稀罕,专供皇宫里御用,老百姓通常多看一眼也要问罪的。还是我爷爷辈上平太平天国的时候立过一功,咸丰皇帝赏过那么一半两,我们是没见过,据说那个香啊……如今茶叶自然早是没了,可是茶筒还留着,作为传家宝……”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卖弄太过,有些不好意思,急急拉回原题,“那茶所以叫做大红袍,便是因为皇帝曾经特地赏赐大红袍披挂茶树而得名,为茶中王者。普天下也统共只在武夷山天心岩上有那么三棵,皇家军队专门有派人把守的,为了隔绝人气,又特意训练了一只猴子采茶,所以又称‘猴子摘’……”

韩可弟恍然大悟,不由也微笑起来。黄钟因为居然有机会在可弟面前卖弄,自觉扳回一局,十分得意,便偷眼看黄帝有何表示。然而黄帝只顾跷着腿在桌上挑拣一块完整的酥皮糕,对她的表演恍若罔闻。

黄钟有些失望,鼓舞精神,低下头帮黄帝选了一块外皮焦黄的酥递给他,黄帝一笑接过了,却转手递给可弟。黄钟气得脸色通红,却不便发作,一双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只好扭头看着门外。

大门敞开着,吹进细细的桂花香。黄钟仿佛自言自语:“是该喝桂花茶的时候了呢。”

黄帝的脸上果然有了生气,接口说:“我妈妈以前最讲究喝桂花茶,年年留最好的明前龙井来兑桂花。妈妈还说,好的桂花茶对挑选桂花极苛刻,要选开花第七到第九天之间的花,说是这个花期的桂花颜色最艳,香味也最醇,一经了雨,就不值钱了。”

黄钟笑:“我还记得婶娘说过,好的花茶里是看不到花的,茶用花来薰,而不是用花来拌。现在茶庄子里的花茶一半茶掺一半花就觉得够实在,其实做工最粗了。”有意提起一些极私人的回忆来,冷落韩可弟。可是可弟沉默地微笑地听着,并不以为忤。而黄帝看向她的眼神,也丝毫没有因为那些共同的记忆而温暖起来。

黄坤冷眼旁观,以她的聪明,不难发现眼前这幕三角恋爱故事中的种种小把戏。她忽然想起南京路上那家沙利文西餐糖果面包店的广告词来,大意是每人需要两个好伴侣:一个是芬香清洁的伴侣——沙利文之烘醅面包,质地松软,烘热温香;一个是醇美甜蜜的伴侣——沙利文之新制糖果,形式美丽,滋味甜蜜。

面包可以果腹,糖果却更加诱人。这醇美甜蜜的伴侣自是韩可弟,而芬香清洁的伴侣,则是黄钟了。黄钟整个人可不就像是一只新鲜出炉,温热松软的烘醅面包吗,只是松软得太过了些。

黄坤想着,不由对自己的俏皮赞佩地笑起来,只可惜不能把这番议论发表出来,让在座的三个人也都来欣赏她的幽默的智慧。她试着用客观的眼光来评价她妹妹和韩可弟,论财势和背景韩可弟自然不是对手,但说到性情相貌,却是妹妹居下风。

黄钟是属于自来肥的那一种,也许看真了也并真不是胖,不过因为轮廓模糊,便显得多肉,脸上永恒汪着一层油,一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可是又太分明了,像围棋里的黑棋子和白棋子,让你恨不得分开它。毕业许久了,还仍然做着学生打扮,圆布裙下露出圆胖的两截小腿,有种邋遢相。而且她过分的热心和小心,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甚至比她姐姐还要大。

相反,韩可弟却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小,一头油黑的好头发束在脑后编成一只大辫子,衬着竹布衫子,越发楚楚动人。她的知识也许不多,可是多的是待人处事的分寸道理,总能很恰宜地认清自己的位置,把握言语的角度。

倒是黄钟,总有些言不及义似,在韩可弟面前表现出莫名的谦卑与紧张。黄坤明白,这是为了黄帝。不错妹妹是黄家三小姐,姓韩的只是个女护士,可这是不作数的,女人的尊贵与否要靠男人的眼光来评定,尤其是她们喜欢的男人的眼光。在黄帝眼中可弟是尊贵的,可弟便是尊贵的,是天仙一样的尊贵,不由得黄钟不也用一种小心的态度去对待她,生怕惹得她不高兴,也就是惹得黄帝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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