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95)

有燕子箭一般地自蓝天划过,不等他双眼捕捉清楚,已经消逝无痕了。若干年后,他同家秀的这一份情,也是雁去无痕吧?

蔡卓文终于是又回到蔡家村了。

苍天厚土,深水层山,漫山遍野只写着一个“穷”字。在农村,穷是可以看得见的,无遮无拦,所有的自尊含蓄都剥落,荒凉触目惊心。然而卓文看着这一切,却只是麻木。

当年,他不曾了解什么是繁华的时候,他渴望繁华,渴望离开山村,离开贫穷,离开粗鄙的耕渔生涯。他是多么艰难才离了这个偏僻落后的蔡家村的呵,那是离开后连梦里也不愿回去的贫苦地方,荒凉,死寂,单调,辛苦,春要种,秋要收,夏要渔,冬要猎,一年四季忙到头,却只是为了“吃”“穿”两个字,再高一点的要求,便是“性”。至于“爱”,那是奢侈的,故而是不洁的,羞于启齿的。

一村子都姓蔡,沾着亲连着根,从甲的眼睛深处可以看到乙的眼光,每一个人身上都藏着一个自己,每一次丧事都是埋葬一个自己,每一回接生也都不过是又多了一个自己。

他渴望走远,从很小很小的小时候,从懂事起,他就想远离这一切,到一个没有人认得自己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地方去。一度他做到了,当他同黄裳泛舟西湖,相会酒店时,长江北岸贫苦村落的渔家生活离他已经很遥远了。可是因为黄裳的一时之念,害人又救人,逼得他再次回到这村庄来,重新面对已经离了婚的妻子,和满脸上写着“到底报应了”的神情的幸灾乐祸的村民,他的骄傲和激情被彻彻底底地打败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切都回来了,打回头从原地做起。

他坐在院子里,怀念着他的汽车,他的寓所,他的可以并排躺下四个人的俄式钢丝床,百年以上的窖藏红酒,气味清香的剃须水,还有雪茄烟……

说空就空了。

那么这些年来挣扎煎熬、跌打滚爬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胡强和裴毅叫他“同志”,每天鼓励他,给他讲抗日救亡的大道理,描述革命的美好前景,并且同他讨论马克思主义。他并不以为然,但仍是愿意听,因为在这里,他们是惟一可以同他对话的两个人。

他们有时也会谈起黄裳。胡强说:“依我说,你家嫂子(他是这样称呼秀美的)才是真正的贤妻良母,能生能养能干活。像黄小姐,是写戏的,自己也就像戏里的人,打个转儿就要回到戏里去的,不长久。这样的人,放到佛台上供着还差不多,娶回家做媳妇,想想也玄。”

裴毅却不同意:“我倒觉得黄小姐很好,聪明、镇静、识大体,又端庄勇敢,有思想有魄力。做妻子就应该那样,有共同语言,有交流,所谓神仙眷侣,就指的是黄小姐那样神仙似的如花美眷了。”

不论褒也好贬也好,他们谈起黄裳的态度是一样的,都带着敬畏和羡慕,可望而不可及的口吻,仿佛在谈论云端的一座神,而不是一个人。

卓文对此很满意,颇为自矜。于是引着他们更多地谈起她,仿佛这样就可以离黄裳更近一些。

但是伤愈之后,连他们也走了,说要去苏北参加新四军。卓文彻底地寂寞起来,整日面对着已经不是妻子了的妻子,感到双重的难堪。

然而秀美却夷然得很,她并不在乎卓文怎么样看她,只要他又回来了,生活在她身边,她就很高兴了。她想,或者是自己的许愿成功了吧?她在菩萨面前磕了那么多头,磕得青砖也塌下去一块,到底把个丈夫给磕回来了。这一回他大概不会再走了。虽然现在他对自己还不理不睬,但是只要自己侍候好婆婆,带好儿子,总归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

卓文亦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同秀美言归于好,可是想到黄裳,心头毕竟伤痛,不愿自己负了她。自己已是负了秀美的了,不能再负了黄裳。一生之中,他总要至少对一个女人负责任。他想,如果今生今世回不了上海,就让黄裳成为自己心头永远的一根玫瑰刺吧。玫瑰的刺越利,扎得人越痛,那玫瑰就开得越鲜艳,香味也越浓郁。

想到动情处,他忍不住以草鞋击地,和着《红楼梦》里贾宝玉红豆词的格调唱起来:

“梦不醒温柔乡里情意重,

唱不完富贵丛中香气浓,

舞不落杨柳枝上楼头月,

说不了海誓与山盟。

饮不干咖啡美酒醉春风,

画不出红袖栏杆十二重。

留不住的青山绿水,

惜不尽的暮鼓晨钟。

呀,忽一似春梦易散随云散,

桃花飞逝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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