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44)

当下两人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买什么,不买什么,什么用什么颜色,什么摆什么位置,什么是他说了算,什么是她说了算。

我咣当一声,掉进了路上的陷阱里。二妞说。

陷阱?难道你还在怀疑我吗?二妞,你摸摸,摸摸这儿。谢东把二妞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幸福就是一个陷阱,陷入幸福的人,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等于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这时间能变成永恒。二妞说幸福是陷阱,谁都想永远困在其中。

幸福?陷阱?都哪跟哪啊?谢东惊讶于二妞把幸福比作陷阱。

也许现在看来,是个温馨的陷阱,到以后,就是个残酷的陷阱了呢。二妞说,哎,你知道吗?吴玉婶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和张清河关系很暧昧……我刚来的时候,连发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二妞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气那样放晴。然而天气暖和得极不正常。人们在这种温暖中感觉憋闷与烦躁。有经验的人说,气温这么反常,必定会有一场寒流,或者会下一场大雪。果然,两天的温暖过后,气温骤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气来了。北风狂号了两天两夜,大地再一次彻底冻结,裹上了一层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铺天盖地。当大地一片雪白的时候,谢东右臂耷拉,面无血色,在别人的挟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厂大门。白雪上一行鲜血,格外猩红。这时天色将晚,积雪不薄,几个人冒着大雪疾走,脚下悄无声息,等他们消失在镇里的另一头时,酒厂门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纷纷议论。

二妞赶到医院时,被谢东那半条缠着纱布的手臂吓傻了,只觉得有谁拿了一面锣,在她的耳边狠击了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在战栗与轰鸣。

她的脚把她带到床边,摸索那半截纱布,她的脸像块石膏,她像在帮别人喘息。

二妞。谢东笑容惨淡。

二妞的眼珠子迟缓地滚动半圈,先是有半颗眼泪堵在眼眶边,继而聚成一汪,蜂拥而出。

谢东……我不怕。二妞呜咽。

二妞,我们,还结婚吗?谢东舔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着二妞。

二妞一直看着那条残余的手臂。

咳!咳——咳——!二妞咳嗽,低头吐了一口痰。

结婚,我们说好了的。你爸妈都在张罗婚事了。等你出院,我们回一趟乡下。二妞对半截手臂说,喘气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话。

……

谢东,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你。我愿意把我的右臂给你,我愿意做你的右臂。

……谢谢你,二妞。原先我还在想,西渡那小子没福气,没想到,我也一样。不,我比他有福气,只是无福……

谢东,你又提他干什么。

他是摆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配不上你。

谢东,你胡说什么。

二妞,理当有一个爱你的人呵护你。至少他是个健康的人。

我们说好结婚,我们都不要改变。

谢东不说话,只是用左手抓握二妞的双手,默默地用力,再用力。

谢东出院的那天,雪过天晴,分不清太阳与雪,哪个更为耀眼。街头积雪正慢慢地化成泥水,踩上去,鞋底下溅散湿润的声音。远处不易涉足的地方,雪正变得稀薄,形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像岛屿分布。屋檐的水滴声轻松舒缓,滴在水沟里,聚集成一股细流,流淌,源流不知在哪一处消失。下午的时候,太阳躲起来,雪停止融化,一切即将冰封。

天更冷了。

二妞告诉母亲,正月初一,谢东会带上媒人前来“送日子”,婚期定在正月十五。母亲似乎还为那个独苗木匠的事耿耿于怀,即便是听到二妞要嫁镇里人谢东,也没有一丝喜悦,还讥讽他胳膊腿都不全。嫁吧嫁吧,反正好人家都让别人挑去了。母亲嫌烦。她抱着新添的孙子,腋下露出一截泛黄的棉絮,脸颊上有一圈更浓的红薯色,那是冻的。母亲腾出一只手,把压在灰烬下的炭火拨旺了,继续说,过年没猪杀,猪发了瘟,扔了。爬过年坎,你二哥就要盖新房,我给你打脚盆、马桶的钱也垫进去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很深,每一条皱纹都淡漠无情。

二妞盯着母亲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数。母亲的面容消失了,二妞看见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龟裂的田地,一张废旧的皱纸,或者是一些猪圈的稻草。

大年初一,天冷异常,风呼呼劲刮,似乎在酝酿一场立春前的大雪。屋里比屋外更冷。整个上午,二妞不断跑上山头,望了又望。中午时分,山路上仍是空空荡荡,没见谢东“送日子”的人马来到。母亲在屋子里大骂不绝,二妞胸口发热,咳出一团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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