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46)

一个人刹那间的无助,可以成为对方爱的理由。她感到这个说法新鲜极了。

关于前妻,他说得很多。他避而不谈现任妻子梅卡玛,甚至相当矜持,若阿内理解为尊重(或者是保护),于是有一丝痛楚(自己终究不是他的什么人)。反过来,他向他的妻子隐瞒她,仍然是对她妻子的尊重(或者是保护)——“我不能伤害她(她多无辜呀)”——他说(男人都这口吻)。于是不惜贩卖情史以做弥补(他知道这无关紧要),来满足若阿内对他的好奇心(她冠之以“沟通了解”)。

他一直教英国文学,梅卡玛曾与他共患难,在他精神面临崩溃的特殊时期,她用坚定的爱将他抚慰。他说的“特殊”,与一次动乱有关,与死亡有关,与一个人的信仰有关。他说有机会再跟她细谈(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做到)。若阿内不忍追问(他表情深刻痛苦),有意调节气氛,问他是否曾用英语谈爱做爱。他说他只喜欢中国姑娘,像若阿内这样不依靠大胸便产生性感的女人。他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觉得他并不憨钝,甚至是狡猾的,他完全掌握了和女人(情人)说话的技巧,这个年纪的男人,在这方面几乎不可能有破绽了。不过,若阿内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尽管他的话值得怀疑),这比说他喜欢外国女人舒服多了。他获得鼓励,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属实,又对她及它们珍爱了一番。

玉器店并无二致,赝品的光泽不减,来访的客人不多——若阿内还是感到了生命强烈的变化。即便水荆秋使君有妇,和田玉已是别人囊中之物,毕竟她拥有抚摸权,使用权。她抚摸着,使用着,他就是她的,他永远浸染她的温度与颜色,她成为他这块玉上的浸,血浸或者瑕疵。无论是玉,还是感情,都只能活着时拥有,死不能带去,这么一想,她觉得和梅卡玛几乎平等,甚至是略胜一筹了——如果水荆秋说的不假,梅卡玛早不戴他这块玉了,除了法律上的互属与义务关系,他们几乎是不相干的两种物体。更何况好玉还得配良人,梅卡玛未必懂得如何善待水荆秋这块好玉(也许在她心目中只是普通石头),如何早摩挲,晚捏拿,无故玉不弃身,与之性灵相通,丝丝入扣,体会和谐与美妙。生活早把梅卡玛这种原本不细腻的北方女人磨粗糙了——当然,这只是若阿内的遐想,梅卡玛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仍是她一个痛苦的谜,想解而又不敢解的谜。她仍是自由的。这种自由于她又是多余。她感到虚无。没有东西可以紧握在手。在婚姻中肉体结束后,还有责任与契约,婚姻之外的情感,肉体的厌倦可能代表终结。

男人常以责任感自豪,普遍没有贞操感。贞操感的丧失,导致男人失去身体与灵魂的家园。若阿内遇到的全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而这拨人几乎都在九十年代离了一遍婚,到二十世纪末全部完成再婚的仪式。二婚的死守着家庭,撑死也不再离,没离婚的拉着原配粗糙的手惺惺相惜(只剩下作秀的份儿了)。所有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与天斗地斗,坚决不和老婆斗——这直接影响了若阿内这种年龄女人的婚姻大事(她就喜欢离婚的男人)。一个优秀的男人应该完成一次离婚,当然并非离过婚的就是优秀男人。二十一世纪后,离婚男人比钻石王老五还抢手,若阿内总是错过良机,不是早了就是晚了。

她的自由是他告诉她的。她不喜欢听。她情愿他说:“你是不自由的,你是我的!”她知道他的暗示。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仍然刺伤了她。听起来他是为了她(他有妻子这对她不公平,他无权,也不想限制她的自由),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如果她有别的感情,他用不着负疚)。她十分清楚男人的用意。她唯独不愿对水荆秋使用聪明——她相信他是心怀苦衷地爱她。面对他,她愿意拔掉咬人的锋利牙齿,毁掉刻薄的心肠,扭转鄙夷的眼光,她要宽厚,温和,善解人意——要比梅卡玛更女人。

她一面觉得自己伟大,一面又感到脸红——多希望是他的爱在改变她(或者他就爱真实的她),而不是她将他迎合。

事实上若阿内并不清楚爱是什么。

爱或者就是与梅卡玛一决高低。

古人有一种唯心论的看法:认为鸟类经常在某棵树上悲鸣,那么用此树的木材制出琴来,弹奏时就会带有哀音。若阿内就是这棵树,而虚无感就是这棵树上的鸟,只要她思考,她的体内总会发出绝望的哀鸣——她看事物的方式太清醒了。她更喜欢卖赝品。她依赖这一行为。她喜欢在赝品的光泽中幸福的脸们。水荆秋无疑是要把她拉到另一条路上去,那条路面对真相(自己)——他要呈现他对她的价值。而若阿内不过想做一个女人,要一场爱情,并且最好结果,顺带尝试和他做“精神上的深入纠缠”。他和她的侧重点显然是完全颠倒的(这和各自的生活状态不无关系)。这就表示他们要像摔跤运动员一样,不断地击倒对方,让自己站稳。当然在现阶段,这种游戏相当刺激,并且毫不妨碍两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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