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56)

“我不会抛下你,阿内,你知道我在乎你,我为不能给你所要的一切难过。”两点大泪滚出他的小眼睛(他看起来沮丧极了)。

他的眼泪比黄金耀眼,比钻石明亮,他比大海忧伤的眼泪让若阿内慌乱了,她更为慌乱地说:“荆秋,我什么也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婚纱,不要孩子。只要你爱我,记着我。”

春节来临的前几天,若阿内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的骚乱(她记不清从哪年开始对节日充满恐惧)。对于她来说,春节就是一条漫长漆黑的隧道,她是一只蚂蚁。现在,蚂蚁望见了隧道,浑身发抖,这一次如何穿越隧道的漆黑抵达光明,它完全没有把握。那个巨大洞口,既像枪口瞄准它,又似要吞噬它的身体。它徘徊,绞尽脑汁。它需要一个伙伴,需要勇气,需要爱。它驮回沉重的食物,包括饮料、熏肉、大米,感到纤细的腿支撑不住,快被压断,其中有一条似乎已经扭伤,开始疼痛。一个人的生活,令它无法不顾影自怜。它感到世界比桌子大,比茶杯空旷,比石头冷漠,比粪便无聊,比一只球鞋里的空气还要浑浊。人们都比它高大,它抬头望见他们幸福的胯部,满足的屁股,以及黑洞洞的裤管与袖口,而手里攥住的秘密早已甩开。它害怕鞭炮和烟花,往鞋缝里躲,往衣褶里藏。对门张贴的春联香味刺鼻,飘满一屋,直到春节过去很久才会淡去。现在,这只蚂蚁躲在墙角,想水荆秋这个庞然大物,在往年春节如何被人瓜分,今年仍将继续。它凭借敏感的触须相信,首先,他作为父亲,被儿子瓜分,他变着法子把父爱换成玩具交给儿子,把父爱变成马让儿子骑,把父爱变成一堆快乐围在儿子身边。其次,他作为丈夫,被梅卡玛瓜分。梅卡玛也是个庞然大物,她身上的欲壑很多,需要他充满爱意地填补。他必得像一名修路工,勤勤恳恳,细心将一年来造成的坑坑洼洼修补完缮,决不将遗憾带到新年。然后,一家三口打造得像一块蛋糕那样和谐完美,他们端着这盘蛋糕走亲访友,谈笑风生,看一场电影,听一场音乐会,包一顿多肉的饺子……完美直到春节过去很久。

各处飘散的过年气氛阴魂不散,若阿内感到自己被往绝路上逼。水荆秋感到她的躁动不安,深知自己分身无术,除了输送甜蜜温情,给她寄有价值的书以外,别无他法。但是现在不同,水荆秋越这是这样,若阿内越是嫉恨,连街上忙碌的男女一并唾弃了。在她看来,他们浮在生活水面,而她沉入了底部。她是一条鱼。看见沉入湖底的生活渣滓,那些死掉的贝壳、摔碎的杯子,撕裂的布帛,断腿的眼镜,如卵石一样光滑的谎言,静卧湖底,而肮脏的碎片正源源不断地沉淀下来。所有女人不可能守住自己的男人。男人的词典里已经抹去了“背叛”这个词。他们觉得自己是头狮子,枯燥的丛林使它激情沉睡(仿佛这是妻子的错),当一头灵敏的羚羊出现,立刻警醒,在追捕羚羊的过程中,它的潜在力量再度爆发(他被重新挖掘)。湖底和现在的天气一样,透着阴冷的铁青色,她感到双重寒冷,疲惫不堪。她想放弃,并不假思索,立刻将自己的想法传给了他。然后一种新的东西吸引了她,她发现,她对他的反应如何有更强烈的兴趣(从恋爱到现在,她和他从来没说过分手,这无伤大雅,也不失为爱情当中的一种考查)。她是这么对他说的:她想结婚,想要孩子,她受不了被失望无望绝望勒得透不过气来,她受不了他和梅卡玛日夜厮守在一起,她爱他,但现在,她不得不放弃他,放弃爱他。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好,确有其事。她一面因自己的话流下悲伤的眼泪,一面饶有兴趣地期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像一个抽泣的孩子并没忘记往嘴里塞糖果。孩子知道他有权利以哭的方式撒娇,他心里更在意的是把糖果吃下去。然后,若阿内还是感到了紧张,尽管她对局面控制很有把握。

维特根斯坦说“把精神说清楚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眼下要若阿内把爱情搞清楚就是痛苦了。爱情是一枚高吊树梢的果子,她是一只不会爬树的动物,仰望着它,守着它,觉得拥有它,又清醒地意识到它生长在树上,不相信它会掉下来,等不到它成熟后掉下来,她转身要走放弃它。她接着哭。她想到了高原上那一刹那的震颤。那只已婚的手,如今已涉足属于她身体的高原、丛林、溪谷,以及星星、月亮、茂密的草地,此后将不再重复,她无法不对此表示伤痛。她枕他腿上,听他讲古今历史宗教起源,最后以淫声荡语谢幕,她无法不对此表示怀念。她情深意重地泪流满面,心想以后无论如何得找一个可以陪在身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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