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69)

旅行者与地瓜对话时,另一只地瓜一直在接电话,她握着话筒几乎没怎么开口,似乎电话里正在播放音乐。

人性如何承受,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没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一个朴实而狡猾的侧影。喝人血长大的骨骼。在自己的身体里如鱼得水。无所适从的风。鼻子和人作对。植物沉默,汁液暗淌。

一辆小面包停在宾馆门前,车窗内探出的脑袋朝服务台喊:“有没有房?”旅行者大声答“有”,怕车开了,疾步走出来,与提箱子的男人擦肩而过。旅行者钻进车里,说去月岭。像个老主顾。车里窄得似鸟笼。弥漫劣质烟味。提箱子的男人走路轻灵,仿佛箱子是空的,进门前,回过头望一眼,似笑非笑,脸上飘着高原红。

“包车很贵,没两百块动不了。”司机随意叩掉烟灰,他说的是正常价的两倍、旅行者借了解行车时间及路况的机会,仔细观察司机。司机眉呈“一”字,配一双不太灵活的小眼睛,不狡猾,不贪婪;鼻梁端正,嘴厚多肉,诚然是心地实在;衣着粗简,言语温和,怎么看都不像坏人,甚至起歹心坏人性的可能都很少。心渐渐放宽。

旅行者笑着让司机起程。

司机自我介绍叫阿古,爷爷是汉人,奶奶是藏民,他是个“嘿嘿,不是纯的种”门旅行者明白这个“杂种”的自嘲,心里轻松说话间,车已经慢条斯理地爬上了山脚的道路。河水奔腾。牢骚满腹。它并不宽阔。喧闹是寂寞难耐中惟一的抗议。河对岸是草地。黑的牛自的羊。有时变为灌木丛。结满苹果的树。光亮的果树林荫道,通向绿色的山丘,通向农家小院。山连山。顶峰的灌木丛与天接壤,落光了树叶的枝枉,鸟雀把那遥远的枝条弄得颤颤巍巍。一群穿过公路的黄牛,把屎拉在路中间。车轮从上面碾过。陌生的树。远远的一抹雪山。太阳从大块云彩边缘散射出来,河水和云下的地带阴影更重。

不要描绘,在描绘风景方面画家比你高明得多,他更懂得其中的奥妙。试想想一排槐树。女孩子十岁游过一条河,对面的景色让她终生失望。树丛中隐约人家。天蓝色的海子。那里面的鱼,据说是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吃价很高。初潮,受到姐姐嘲笑,她向母亲汇报:“哇,杀猪一样。”睡觉直挺挺的,不敢翻身。三条裤子全部浸透。世界末日。躬起背,把胸收起来。喜欢班上无恶不作的男生。当众朗读女生的情书。讨厌她哭得楚楚可怜。

路引诱着车。深不可测,看不到一户人家。寂静的鸟声。北山阴冷。种种凶杀情景掠过旅行者的脑海。她甚至清晰地看见自己被杂种阿古推下悬崖。旅行者一只眼装风景,一只眼观察杂种阿古的神情变化,嘴里夸张地赞叹美景,藉以释放不安,平息内心的骚乱。车到得半山腰,仰望苍苍,俯首茫茫,肥硕臃肿的是山,瘦骨麟峋的是山,白了顶的是山,青春焕发的还是山。“一日看尽长安花”。渺小与伟大交替的感觉,使旅行者感慨万千,胸有诗情冲撞。阿古不失时机,说:“漂亮吧,应该多拍些照片。”旅行者被提醒,拿出焙得发热的索尼数码相机,下了车,又转身把背囊背上。这个动作引起了杂种阿古的注意。“把包放下。”杂种阿古说,脸都歪了。旅行者不肯,想取包里的刀,杂种阿古伸手抢夺,狠力一拽,飞起一脚……

“算了,不上去了吧。”旅行者的手插进包里握住刀柄,始终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在手里。胆量由一只巨大的鹰,变成一只傲傲待哺的雏鸟。她的决定听起来像征求意见。“半途而返,太遗憾了,一定要到山顶。”阿古的建议倒像决定。如小时候梦中小解,在梦里一次一次起床解决放松那样,旅行者不断在心里说,“调头,立即下山,离开这里。”却被一股神秘力量控制牵引,始终一声不吭。如此,车又翻过一道屏障,只见山还是山,却又不是先前的景,连绵雪山,在云霞里隐约,仿佛海市压楼般,奇特壮观。

“想拍照吗?想拍我就停车。”阿古眯眯笑,表达一个“杂种”的友善。

旅行者取了相机,毫不犹豫地把包留在车上。对阿古信任,就是对他尊重。既便他心中有恶,这片刻的尊严获得,定能缓解他恶的发作。上帝也是有魔性,何况人。上帝不发恶,因为人们相信他。旅行者心里混乱。

“你结婚了吗?”阿古突然在旅行者后面问道。

山顶太阳,立身处小雨夹雪。迷蒙。几步外,就是悬崖,山下那条来时的路,看上去就是一条灰色的线。人掉下去,就会是线上的一只死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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