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92)

算了,让他们吃饱撑死,我还是给你说我的故事。我老妈就那么死了,丧事是田甲一手操办的。当时,老妈的灵堂占了半条街道。那几天的雾气很重,看不见天。我好几次觉得老妈的影子在雾里晃动,像鸟一样寂静。做法事的通宵达旦,把死人的消息传得更远,他们还装腔作势地唱哀痛的调子,哭得死去活来。田甲在老妈的丧事上,倾注了巨大的热情与悲伤,她好像生来是为老妈操办丧事的,在这件事上表现的成熟,远远大于她当时的年龄。那个靠吹唢呐挣钱谋生的,在换气转调之余,对田甲发出赞美,甚至希望能在老妈的丧事期间,凭吹唢呐的技术勾引田甲,于是几乎吹炸了腮帮子。

老妈一死,我便忘了老妈的样子。老妈的遗像我看着挺陌生。我甚至不太知道,怎么悲伤。花圈上的花朵开得很艳。不知道哪里的土壤,能养出这么肥的花朵来。老妈突然拥有这么多花,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黑的白的红的绿的,司空见惯的稀罕少有的,密密匝匝,都围着她开了。有一朵脸盆那么大的白花,开得很愤怒,在灵堂的中间,像一朵白色的蘑菇云,花瓣白得堆满了雪,仿佛掐一下,便会满手粉嫩的奶水。所以,我脑海里突然显现我的婴儿时期,想起了老妈的rx房。在老妈的怀中,老妈的rx房就是一朵花,洁白的、永不凋谢的花。现在这朵肥硕的白花面前,我的大脑像婴儿一样清澈单纯,像雾一样混里混沌。老妈的丧事期间,我唯一的事情,便是数那些花。老妈下葬时,那些花都点燃了,是我的哭声将它们化为灰烬,风将那种吮不到奶水的婴儿的绝望哭泣带到丛林,插上枯萎的枝头,来年弹出新叶,开出鲜花。

我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有时梦见老妈死于堕胎,像一条母狗那样,垂死的时候,那弥留的眼神却充满柔软的力量。我梦见老爹吃人,梦见田甲对老爹开枪,枪口冒出红色的烟雾。老爹中弹倒地,脑袋在地面砸出圆坑。大雾瞬间吞噬了他。等找到老爹时,他的脸已被野狗或者什么东西啃得血肉模糊。

每次梦里醒来,我都想与田甲打架,想揪住她的头发,将她固定在某个北风口,将她风干。只是人们常说,田甲与我将相依为命,她是世界上唯一与我有点瓜葛的人了。

老妈死后,夜里厨房总有异样的动静,像是老妈在下厨做饭。半夜里水龙头突然哗哗地淌水。灯自己亮了。窗户弹开了,冷风灌进来。我胆战心惊,田甲则从容不迫,合上窗,闭了水龙头,瞟我紧抠鞋底的脚趾头,脸上散漫潮湿的雾气,覆盖了她的黑眼睛。

我每天夜里睡不着。我感到老妈无所不在,她在角落望着我笑,朝我打手势。在黑暗中操持家中一切。家里出奇地干净、整洁、静寂。家里就是老妈的灵堂。即便是在学校,女老师的衣裳,也静寂得令我心中发冷。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某一天,我完全不去学校了,也不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县城当童工,后来什么也不干了,只想无恶不作,却总是心慈手软。老爹被毙那天的浓雾,使我从此两眼眯缝。

我老爹不希望被人了解,甚至对于我——他唯一的儿子,也是这个态度。老爹偶尔有快乐的时候。某次我在全县朗诵获奖,戴了大红花,老爹笑得很腼腆。老爹希望我考大学当新闻主播。我生日那天,老爹以罕见的温和给我买了新衣,我坐在老爹的自行车前,招摇过市。以后,老爹总是一边刮竹篾,一边听我朗诵。刮竹篾的声音很细脆,老爹很慈祥。刀片下的刨屑像花骨朵。我一度以为幸福生活就是这样子的。不过,我老妈的反应不冷不热,她对于梳出圆润的发髻兴趣更大。田甲的目光是阴冷的,她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干扰我与老爹的和谐相处。我嫉妒田甲与老妈的亲近,她给老妈梳头,那双富有计谋的手,因犹疑显得更从容,突起的骨骼使她的手指修长而世故。她身穿老妈的蓝花对襟短袖小袄,领边袖口,到处空空荡荡。

有时候,老妈在昏暗的镜子前,往腋下涂抹明矾遮掩狐臭,下垂的xx子不失水分。我以为明矾是冰糖,偷吃了一回,舌尖上留下一股怪味。老妈将这个特定的姿势遗传给了田甲。田甲也依赖明矾,在昏暗的镜子前往腋下涂明矾时充满骄傲,斜乜我,眼睛里伸出鞭子。田甲一直仇视我,有一回她在洗澡,我只是经过浴室门口,里面便飞出半截红砖,砸中了我的大腿。

老妈说她的益阳话。老妈对我近而不亲,像母鸡对待小鸡一样简单,保证我饿了有饭吃,困了有床睡。老妈的心在田甲身上。她们经常说悄悄话,如果我或老爹出现,立刻打住,像沉默的昆虫,头角碰触,再各自爬开。房间的过道狭窄,田甲不和老爹说话,只是侧身让道。墙缝间的蜈蚣虫爬得很快,步伐齐整的脚步十分壮观。蜘蛛吊在半空中荡秋千。我不知道房子有多少年的历史,墙砖像老爹的牙齿,有层黑垢。窗户的玻璃裂了,老妈在冬天蒙上塑料。生锈的图钉,在老妈的眼里生锈。春天照旧开花。田甲的虎牙越长越尖利。智齿顶穿了她的牙龈。她拔掉它,血淋淋的扔到瓦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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