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337)

方孝孺立答:“成王安在?”

父亲答:“自焚死。”

方孝孺言语敏捷:“何不立成王之子?”

父亲微一变色,随即答:“国赖长君。”

方孝孺咄咄bī人:“何不立成王之弟?”

父亲终有尴尬之色,无言以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此朕家事,先生无过劳苦,”以眼色示意左右,将笔qiáng塞入方孝孺手中,勉qiáng和颜笑请:“昭告天下事,非先生不可。”

方孝孺接笔,笔走龙蛇刷刷作书,众人看去,齐皆变色。

明huáng缎面压金边的诏书上,墨迹淋漓四个大字:“朱棣篡位。”

遂,掷笔于地,放声嚎啕。

笔上墨汁溅开,青金石地面上墨痕淋漓,父亲新制四团龙云纹紬jiāo领龙袍下襟,点染墨色数星,雍容金龙,其色斑驳。

高深穹顶大殿,将哭声远远传开,满殿里俱是那惨痛恸哭之声,自激烈胸臆奔she而出,撞在墙壁上如巨石猛擂,震得殿中诸人,人人眉目浮动,颜色苍白。

殿外风荷正举,弱立亭亭,似也为那哭声所惊,微偃身姿。

方孝孺边哭边骂,历数父亲所沐先太祖隆封恩遇,痛骂父亲怀诈欺主jian鄙小人,怒责父亲láng子野心窃据大位,叔夺侄位千载之下难逃骂名,措辞狠厉,句句如刀枪剑戟,直指要害,撼人心神的哀绝恸哭声和愤怒骂声里,父亲的最后一点耐xing被泪水雨打风chuī去,yīn鸷冷酷的本xing,久居上位一朝得势的风发傲气,使他在自以为牺牲的做了那许多忍耐和努力后,终于不可自已的爆发出来。

在方孝孺“死即死,诏不可糙”的哭骂声里,父亲冷冷斜睇,问:“你,不顾九族?”

方孝孺连犹豫也不曾有,奋然作答:“便十族奈何?”

父亲笑,冷笑不绝,“好,好,好!”

招手唤来锦衣卫,命取腰刀,厉声道:“使汝尽兴而言。”遂命人割裂方孝孺嘴角直至耳侧,血流披面,而方孝孺骂声不绝,喷出的血沫在地下积了厚厚一层,侍候一旁的文臣,隐有不忍之色。

唯父亲怒极反笑,“想死是么?现在杀了你反倒便宜了你,便十族奈何?我便灭你十族!”

既令大索全城,凡方氏族人,皆受追捕,散住各处的方家族人,被绳牵链捆,赤足散发,一队队押解过市,百姓拥挤于道路,神色凄切的遥望着一个名臣家族命在顷刻的覆亡。

随后,清宫三日,大诛建文旧臣,下榜大索那些不改志节,仍旧整兵相抗的旧臣,死守济南的铁铉,在广德募兵的齐泰,在苏州募兵的huáng子澄,在杭州募兵的练子宁,huáng观,以及建文朝名臣景清,卓敬,陈迪等五十余人,皆榜上有名。

天下,笼罩在燕王狰狞充血,几近疯狂的杀戮目光中。

从最初得到方孝孺下狱消息开始,我便至宫城前求见父亲,回回都被婉拒:“陛下有要事在身。”我心知因为建文失踪迷案,以及我不顾一切为方孝孺求qíng,又与伍云发生龃龉力保方家人的种种行为,已经令父亲对我心生疑忌不满,他不愿见我。

也是啊,见了我这个多少对靖难之役有些微功的女儿,必然被我提出求赦的请求,届时他是应好,还是不应好?

更何况,他曾应诺于我,如今翻悔,如何还肯再见我?

无奈,我只得全力照拂那日救下的方家老小,常抽空去探望一番。

山庄别业,老头取大隐隐于市之意,居然将之建于江南最为金粉都丽,十里画舫飘香的秦淮河畔,只怕任谁也想不到,京城山庄暗卫总坛,总控天下消息线索的重心之地,居然便这般矗立于众目睽睽之下,利用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地的浑浊味道,悄悄淹没属于自己的独特氤氲气息。

我随意敲敲那间看来毫无特别之处的独院门,青衣小帽的仆从出来,接了我进去,我一面匆匆向里走,一面问那也是暗卫身份的仆人,“夫人怎样了?”

他垂首道:“还是老样子。”

我驻足,微微皱眉,随即轻叹。

自从方孝孺被带走,被我隐匿于山庄别业的方夫人郑氏,连同两位年纪稍长的儿子中宪,中愈,幼女方绫便开始绝食,百劝无果,方崎为此数次哀求,热泪滚滚,长夜跪于中庭,依旧劝不回方夫人。

我早已严令封锁任何消息,绝对不能让郑氏夫人听到一丝关于方孝孺的qíng形,可依旧不能阻止她与夫同死的决心,所谓知夫莫若妻,我想,既使她一丝风声也不能闻,内心深处,想必对老爷的结局,早有预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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