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解放(61)

宝瑞没有再劝,他默默坐在一边,任启元哭痛快。等启元哭得差不多了,他才道:“启元兄恕我太谨慎,我看你回去后不要再哭,即使背着人哭,被人知道也不好。这一切就悄悄掩过去吧,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好好活才是告慰在天之灵的最好办法。我现在问你一句,你回去上班,有人问你为什么哭,你该怎么回答。这可不能不回答,也马虎不得。”

宝瑞成功将启元被打击得支离破碎的脑袋扭转过来,当前的生存是如此紧迫而艰难,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谁敢大意。启元被宝瑞问得愣住,最终还是宝瑞给他想出不错的主意。八年抗战,宝瑞在战场上面对的生死早已数不胜数,再怎么样的死都无法扰乱他的理智。他今天纯粹是为启元走这一趟,他知道启元不想他,一个人面对不了那样惨烈的死亡。

他没告诉启元他过几天要结婚,现在这样子,还是别勉强启元说祝福了,虽然他猜得到这个读书人肯定会收起眼泪将悲伤压在心底,不肯打搅他的喜兴。

宝瑞掏出老三的信,问启元要不要看,但他劝启元不要看,边说边自说自话地烧了。烧完,还小心地拍散泥土,将黑灰掩盖住。他让启元以后一段时间内也如此处理家信,再有什么要紧的话,记在脑袋里最为保险。年长宝瑞两年的启元一一答应,他早已心甘情愿地叫宝瑞“宝瑞兄”了。送走宝瑞,启元回去继续上班,什么都照宝瑞吩咐的做,别人果真没有起疑。

因为启元有县专员秦向东陪着登记,组织部门正好百废待兴,工作千头万绪,暂时就将启元作为可靠人士对待,没时间照程序审核成份。再加启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竟是没人知道他家的底细。他默默地过着不是工作就是睡觉的劳动积极分子日子,唯有梦中,他总是遇见爹爹,可他再怎么哀求,爹爹都不肯回头看他。他的心头压着一块大石,积郁不化。

第 30 章

忆莲不断写信,通过宝瑞家老三传递到启元手里。启元不敢留着那些信,看完便烧掉,只剪下角落的一张邮票,家在笔记本里。想起的时候,翻开日记,检视那些花花绿绿的邮票。管收发的同事以为老好人启元雅好集邮,就把来往的工作信件都开了天窗,将邮票全交到启元手中。启元不敢做解释,只好收着,久而久之,反正闲来无事,索性真的集邮,在一方小小的纸片里寻觅小小的乐趣,就像当年转那只美国产的万花筒。

忆莲在信中说,老爷去世后,上台挨批斗就成了太太的事。太太一向为人不如老爷多了,大家对她并不手下留情。所幸是女流之辈,拳脚并未太多招呼。更惨的是小安房的老爷和启德,启德更比小安房的老爷多了一个国民党特务的罪名,经常是打倒在地,差点奄奄一息了,才被土改工作队救出。

忆莲还在信中说,上思房的地和房子早分了,老爷在的时候,大家一直不搬进去住,等老爷一走,大家全搬进上思房。太太与两个女儿没地方住,只能强行搬到承文和朝华的家里暂时落脚。或许各方面是看承文的面子,谁也不敢对承文的房子拿主意,太太才得有片瓦遮头。太太目前行动受约束,无法出村,但还是有好心人替太太带信给她,太太要求她去探望,她不敢去。太太搬出来时,只够拿走一些细软和小件家具,目前只能靠买细软过日子,非常可怜。她曾想请好心人转交一些吃的用的给太太,好心人不敢,怕受牵连。

忆莲说,小学几乎隔天开会,会议很多,领导也讨论过她和其他几个老师的家庭成份问题。她不知是哪个先生背后帮她说话,说她嫁入宋家前是穷苦人民,嫁入宋家后吃尽太太苦头,结婚那么几年,几乎没在上思房住过几天,都是被逼出家门,住在外面。于是领导虽然找她谈话,耐心给她讲述革命道理,要她认清夫家剥削阶级的本质,但并没批斗她。大家都是很讲道理的。也没有人在她面前对老爷的去世说三道四。倒是经常有过去与启元交好的先生问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大家都是好人。

忆莲觉得,领导跟她谈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为了一个人人平等人人富裕的未来,上思房应该吐出独享了那么多年的土地和家财,让耕者有其地,居者有其屋,家家户户都能凭双手辛勤劳动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获取丰衣足食。她正在反思自己过去的思想,是不是贪图虚荣,是不是轻视劳动人民,是不是认为剥削理所当然……在领导再次找她谈心的时候,她汇报了自己的想法,领导说她很有进步吗,是个可以挽救的同志。她成为同志了,她感到非常光荣。她希望启元也多看书,扭转思想中的那根剥削阶级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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