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解放(70)

启元真想家啊,可不敢回。他想家的时候,就节衣缩食,希望他省下来的钱能给妻女们换来快乐。

银行经常要开这个会,那个会,启元唯恐言多必失,从来不参与讨论。他与承文曾大战三百回合,结果如何呢,还不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而这种会议则又与家里的辩论大不相同,在这里若是说错了,那就后果堪虞。但启元又不能不说话,闷葫芦不是他的性格,他就跟同事们聊镜花缘,谈山海经,说那些小鸡小鸭小狗小猫等的琐碎事,宁愿将一肚子的学问都烂在心底。

启元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能看到女儿。忆莲说大女儿都有五尺长了,启元却想象不出团团会变得那么大,他出门的时候,团团还是小小的。还有脉脉,也可以上小学了。启元有时候很想放手一搏偷溜回家去看一眼,即使一眼也好。可他是真的不敢。他恨自己胆小。便是宝瑞也不支持启元。

启元的工作毫无疑问是很出色的,出色到他若是有个头疼眼热不得不请假,行长必须叫上三个人才能拿下启元的工作。因此行长总是顺毛捋着启元的性子,还千方百计找来一只好看的白猫送给寂寞的启元,启元果然非常喜欢。行长在背后与好友说,这个宋会计浑身都是长不大的孩子气。

但孩子气的启元却每天都仔细地阅读报纸,而且看的都是时事栏。别人以为启元心静,闲了不是看书就是读报,启元却是试图在字里行间读出回家的时机。他看了一年,两年,三年……一直没有看到。倒是把公开的政策在心底背个滚瓜烂熟。

启元心底的另一个愿望,是给爹爹上坟。他有很多话要跟爹爹说,那些在梦里对着爹爹的背脊说的很多话,他希望站在爹爹面前说一遍。

第 33 章

但是百密一疏,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悦华才刚走上讲台,就有异性注意到她。虽然悦华而今历尽生死,与众人一般的粗茶淡饭,但上思房的养尊处优到底还是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再是才刚芳龄十八,稍微平头整脸的女孩在这个年龄都很有看头,何况悦华。

只可惜,注视悦华的是一有妇之夫,该男子回到家里也掩不住那丝神魂颠倒,家中糠糟妻当即警觉,顺藤摸瓜找到悦华。世上有这么一种约定俗成,妻子若有外遇,丈夫准是关起门单独对付妻子。而丈夫若有外遇,妻子却往往先自我检讨,而后出尽百宝挽留丈夫的心,最后冲出门去找狐狸精算账。那糠糟妻也是如此,但那糠糟妻并不与悦华动手肉搏,而是依仗娘家人在本镇的职权,抓住悦华地主女儿的辫子,意图将悦华批倒批臭,彻底断了丈夫的念想。

悦华压根儿想不到会遭此无妄之灾,她即时再聪明,也傻了。过去在村里的时候,还有娘在身后做参谋,而今唯有她单打独斗,可她从一开始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盯住她,下死命地斗她,她唯有莫名其妙地捱着。忆莲来看她却根本帮不了什么,忆莲来时她还得拿帽子遮住被剪得乌七八糟的头发。忆莲总是叹着气劝她忍,悦华听着火冒三丈,相比她所承受的,忆莲那些算什么鸡毛蒜皮。她烦死忆莲。

可这天,悦华跪在台上,却看到下面含着眼泪看她的忆莲。忆莲又是拎吃的来,这回忆莲来得巧,正好撞上悦华在台上。忆莲在下面揪心地看着,只觉得呼吸停滞,替悦华难受得要死。她想不到场面是如此激烈,令她恍惚回到在村里对着太太尸体的那一夜。

煎熬了不知多久,忆莲终于可以扶悦华回宿舍。她不知以前她不在的时候,悦华一个人是怎样回家的。她越想越难过,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在替悦华擦拭的当儿,劝悦华好好认罪。她提醒悦华,领导们总是不会错的,他们说什么,还是认真听着为好,回家好好检讨自己以前究竟不知不觉做错了什么,早日改进早好。领导的目的就是让你心里明白。

悦华本已是一肚子委屈,一身的疼痛,见忆莲偏偏不知好歹,说东说西拎不清,好像还全是她悦华错,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还是一家子吗,她难道真是这么十恶不赦吗。她听着忆莲的叹息,那无知愚蠢之极的叹息,压抑住爆发的情绪,请忆莲下周一同一时间再来观摩,她定会好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领导是帮你改进。

下礼拜,忆莲做好一饭盒榨菜炒蛋,拎去悦华那儿。果然,悦华在台上跪着。但悦华看见忆莲,就猛地站起来,指着忆莲尖声大叫,“她是我大嫂,她是地主婆,她才是地主婆,她家还有日本人的刀,她十恶不赦。”

日本人的刀!悦华这个新任语文教师果然擅长提纲挈领,一刀就捅到忆莲的软肋。这回连容斋先生都无法替忆莲说话了。是的,小学的好几个老师知道那把日本刀,以前启元经常拿来课堂上,提醒学生们勿忘国耻。抄家的人冲进忆莲家,一抄一个准。忆莲当即代替了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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