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解放(78)

启元曾经侥幸地以为即使爹爹是被县里处决,可爹爹多年的好处村人应是有目共睹,爹爹多少在村人心中留有地位,因此村人一直保留着爹爹那颇显雄伟的坟墓。而现在,启元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上思房一家人已被开除出村,彻底地,无情地。

启元终于明白爹爹在梦中的叹息。爹爹是真的搬家了,而且爹爹当然是不清楚搬去哪儿,他早已身不由己。

启元迫使自己平静,从被安定搞得神魂颠倒的脑袋里强拽出一丝清醒,写信命团团不要再让宝祥冒险了,宝祥虽然人脉广泛,可沾惹太多上思房的事毕竟还是会惹祸上身。而且关键是爷爷性格洒脱磊落,从来标榜新生活,相信人死灯灭,不信鬼神之说,不提倡死后铺张,因此……爷爷不会在意,大家也不用太将此事挂在心上。启元说一大堆理由,最终还是要求宝祥罢手,让宝祥远离上思房,遗忘上思房。他自己,再一次将有关上思房有关家乡的记忆全部埋入暗无天日之处,不敢触及。

脉脉读完初中,在家绣了两年花,被限令上山下乡。好在有宝祥上下打点活动,脉脉总算没去支边,而是被发往本市的丛山峻岭,与一帮年轻人一起在终年云深雾绕的高山上开垦梯田,总算家人还能远远地照应。启元春节回家见识到脉脉的手,即便是宝祥的手也比脉脉的细腻。启元深深心痛,若非他罪孽深重,脉脉岂会经受如此大的磨难,他实在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当然,他也是不肖之子,他简直是一无是处。他而今除了还有赚少许工资这点儿用途,他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想到两个孩子已经成年,不需要他的抚养,人生如此艰辛,很少让他留恋,启元心中时时生出轻生之念。他有时希望爹爹能重回梦里看他,即使还是背对着他,起码跟他说几句也好,可爹爹再也不见。而轻生之后可以在彼岸见到爹爹的想法却时时诱惑着启元,让他经常对着唾手可得的安定药瓶子发呆。

幸好,最困苦的时候,有宝瑞可以说话。宝瑞年轻时候已经历经生死,他而今甚至能将二弟踩在他头顶求功名和儿女扎着宽皮带贴他的大字报这等事也看得很淡,宝瑞告诉启元,活着才有万般可能,死了一切成灰。所以人必须千方百计地活着,死皮赖脸地活着。启元怀疑这世道真有变的可能吗,即使变,也可能变得更糟,他还很怀疑他的孙辈们往后还吃不吃得到美味的油条。他很有疑问。宝瑞却无比肯定地告诉启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关键还在自己有一套傍身的本事。

启元也将同样的话写信告诉脉脉,他很怕正是花朵般年龄却煎熬于深山的脉脉也生出轻生念头。但脉脉比启元想得开,脉脉身边的大好青年们全都一样遭罪,无论家庭成分如何,在深山里一视同仁,全部吃苦,没有区别。脉脉反而在这深山里找到平等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启元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

悦华当年结婚后才通知兄弟姐妹,忆莲还是经由启元才得知悦华结婚,她根据启元的嘱咐,送去两只漂亮的铁壳热水瓶。忆莲头痛悦华,想要团团同行,团团不肯去,忆莲只得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去悦华那儿。悦华这回大约是长大了,懂得待人接物,对忆莲很客气,请忆莲喝红糖水,让忆莲吃完饭才走,还给忆莲包上一包上海买来的喜糖。此后悦华就离兄弟姐妹们远远地活着,连跟萩华和启农都不怎么来往。直到后来悦华调回县里的小学,团团才知道悦华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仿佛从不知道有节育这回事,将生孩子当成了事业。偶尔街上遇见的时候,悦华告诉忆莲,家里就得孩子多,孩子多了热热闹闹多好。悦华一直生到丈夫忽然染病去世。

启元写信问团团,悦华一个人如何抚养四个孩子。其实启元不用问也知道悦华一个人的工资无法养家糊口。启元与忆莲商量了一下,此后忆莲每月给悦华送钱去。启农也寄钱给悦华,但启农自己也需要抚养三个儿女,不像启元膝下儿女已经出道,悦华家的生计主要还是靠上启元了。团团嘴里埋怨爹妈又养白眼狼,可心里也知道爹妈肯定无法撒手不管悦华。她见过悦华的儿女们,大约是营养非常不良,长得都像豆芽菜,最小的两个还未长成,已经经常抱药罐子。悦华经常抱住送钱去的忆莲痛哭。

考虑到现在悦华和悦华的孩子们无比迫切地需要他接济才能生存,启元竟是抖擞起精神活着了,在这人世间,他还有很大的责任无法丢下。

第 38 章

从四十岁开始,启元的身体急剧走向衰老。每天两到三粒的安定才能入睡,安定不禁摧毁着启元的神经,也摧毁了启元的身体,他变得百病缠身,大部分时间里,生存的全部仅存一件事,那就是工作,他几乎没有其他的生活,除非是重病不起,他才得以脱离工作几天。启元身上的器官几乎是轮流得上一遍重病,脑膜炎、肺并甲肝、胃溃疡、痢疾……尤其是肺病严重的时候,团团和宝祥一起赶去,想接启元回乡疗养,可启元死活不敢回家。他在这边的医院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牛鬼蛇神,医生即便不肯尽心治疗他,好歹也没赶他出院。可回家,他却是个父亲被枪毙的罪大恶极者,他每每想到当初被抓回去批斗的那段经历就不寒而栗,须得吞三粒安定才能入睡,他岂敢在病弱的时候回家,那是生不如死,不如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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