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解放(9)

而启元在乡下的少爷身份到了这儿就变成根本算不了什么,谁也不会拿他当少爷看,谁都彻底拿他当普通学徒使唤。启元上到算账打字,下到倒水抹桌子,什么都要干,不仅得勤快地干活,还得学会看人脸色,学会奉承溜须,若是反应慢了就得挨骂。起初那几天,每天忙下来,回到逼仄的亭子间宿舍,启元都是累得腰酸背痛,夜上海如此繁华,他哪儿都不愿去,就只想睡觉。启元累得如此的怨恨。

这种全新的生活,启元足足适应了两个多月。最初的新奇已经消退,怨恨地熬日子的启元很难接受当前那么现实的商人生活。直到第三个月,朝华一个人摸上门来,找到启元。

原来朝华与承文私奔后,颇过了一段苦日子,钱花完了,两人饿肚子,挨房东骂,承文受不得气,就脾气很不好。好在承文文字好,终于在报社觅得一个月薪菲薄的工作。在报社同仁的帮助下,朝华去一个知名夫人家做帮佣。才做了几天,那位夫人便看出朝华是好人家出身,朝华也没向夫人隐瞒实情,那位夫人很同情她,让她学做秘书。两个人的小家庭生活总算开始有了眉目。

一俟安定下来,朝华就给家里写了封信,报告自己的状况,也报告离家的原因。她始终是个懂事的人,即使离家是不得已,她也不愿让爹爹过于担心。家里的来信让她很是吃惊,她真想不到启元也来了上海。虽然爹爹在信中有很多入情入理的解释,但朝华现在已非当年懵懂少女,她心中认定后妈的枕边风对爹爹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说到底,启元就是被后妈曲线赶出来的。

朝华立刻循地址找到爱德华洋行,果然见到愤怒而瘦削的弟弟。朝华出离了愤怒。

在朝华的指派下,几乎不懂家务的启元一点一滴地学起收拾自己,收拾宿舍,也学习如何以一个普通人身份来待人接物。启元只觉得大姐一向就那么懂事,却没想到朝华也是离家读师范时候才算接触社会,那时候朝华更小,双手更娇嫩。可启元学得再多也还是丢三落四,这个大少,衣服扣子掉了需要别人提醒才知,鞋子左右穿错也能出门,天气冷了不懂得添衣,人胖了不懂得将皮带松一个扣。朝华少不得经常过来帮忙。即使这样,启元依然三天两头地感冒。

启元在爱德华洋行也学得很辛苦,做生意完全不同于看书习字,他在学校里的成绩一向很好,可到了洋行就几乎变成白痴,很多人说他做事不会动脑筋,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唯独会计很满意启元,交给启元做的计算从来不会出错,若是有对不上账的地方,这个启元能不吃饭不睡觉将问题找出来。有时候账上错误差额连老板都说算了,启元都要做出来才罢休。老板见此索性将启元放在会计室,让启元学做会计。启元也仿佛就是做会计的料,他的工作总算至此才走上正轨。

朝华觉得这样也好,会计不同于过去的账房,在而今社会也是个很不错的职位,只要认真学好这门本事,即便以后后妈不让启元再进门,启元总归不会饿死了。她到处打听着,替启元找到一家专门教会计知识的夜校,给启元报了名。启元其实并不喜欢当会计,他喜欢文学,不喜欢乏味的数字,可他也意识到自己只能做好会计这个行当,起码坐在会计室里不用应付贪婪的关先生(上海洋行对海关人员的称呼),不用应付红头阿三,那些数字比人类容易对付得多。

启元只好老老实实地做会计。他也确实做得很好,那个一按尾巴全身都会动的中国人老板很快就发现这个小老乡为人实诚得不行,于是对他很是信任,有不便于告人的小账,有需要稳妥人的收、付款,老板渐渐放手交给启元去做。而且精明的老板还发现启元这人压根儿就不会提条件,对别的亲信,老板总得隔三差五请个饭发个红包以示重视,对启元却不用,老板只须正常给启元发工资就行。老板觉得这个好会计简直是白捡来的。

启元渐渐也觉得满足起来。是的,本来说好做学徒两年,只包吃喝不领工资,每月只给很少的零花钱,现在他却提前一年多满师了,挣比承文还高的工资,从小到大,手头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的钱,宽裕得他都不晓得该怎么花。朝华原以为这个不大懂人情世故的弟弟会把钱交给她收着,她想不到启元骨子里也成了会计,启元要自己管钱,自己任性地花钱。他手头有自己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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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已经是1936年春节后的事情。春节之前启元还是洋行的学徒,没钱回家,在上海过了第一个没与家人团聚的春节。整个春节假期,洋行没人做饭,最初三天,不会做饭的启元每天早上去弄堂里吃早点,吃完从洋行的亭子间骑车去朝华的亭子间,在朝华家吃了晚饭再回洋行的亭子间。但每次去朝华家里,他总得听承平教训。承平总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说他为人在世浑浑噩噩,不主动想想一个年轻人除了混饭吃之外还要为改造世界做些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启元听得有火气了,跟朝华说他不是混饭吃的,他在实实在在地学习做事,承平才是好高骛远,空谈误国呢。“空谈误国”这四个字最近常出现在报端,启元觉得用在承平身上特别合适。朝华解释说承平不是那意思,承平也是希望启元在上海活得好,只是承平不懂如何表达。启元不信,他与承平两人互不对眼,朝华拿这两人没办法。启元就不去朝华家吃饭了,若再去,他怀疑承平会直接出言奚落:嗟,来食。他宁可早上多买两只馒头,中午晚上吃冷馒头,而且还得省着点儿吃,免得将屈指可数的几个零钱吃光。他,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但吃的时候,他不禁想起过去启樵家春节吃他家长工吃的高粱米年糕的事儿,他想不到他也会沦落到这等悲苦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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