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244)

张铎自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岑照笑了一声,“下刀三寸,真的足以毙命吗?”

“足够了。”

“那我下了几寸。”

“第一次亲手的杀人,难免欠那么一寸半寸。”

岑照看着酒盏上的金饰,笑着摇头道:“好毒辣的话啊。”

他说着抬起头,“从我的父亲,到张奚,再到如今的我,洛阳所有的文人,都败给了你,张退寒……如今我也承认,你有这个资格蔑视我们。”

张铎抬手再斟了一盏,推递到他面前,“蔑视二字是你说的,并不是我的想法。”

岑照端起酒盏,十几年来,他自遮双目,不见面目,此时看见酒水中的自己面目,竟觉得有些陌生。可见玉色仙容都是虚妄,如同那些和“春山”“晶雪”关联的雅名一样,只能在诗集里浪荡一时。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陈孝的。”

“我一直都知道。”

“为什么。”

张铎摇了摇头,饮酒不答。

江上的浪涛滚滚入耳,虽是夏季,但由于江风过于凌冽,还是将原本不该在此时离枝的落叶,吹下了一大片来。

岑照伸手轻轻地拂去落在肩头的叶子,忽道:“你为什么不肯说当年放我走的人就是你……”

张铎端酒的手指稍稍一僵,“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岑照摇了摇头,“张退寒,当初陈家满门下狱候斩,而你是监刑的主官,放眼当时的洛阳,若不是你首肯,绝不会有人,敢私自放了我,就算有人敢,我也可能平安地在北邙山,寻到一安生之所。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我。”

“不重要了。”

他应完这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你们只用杀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我要杀得人实在太多。陈望也好,张奚也好,每一次我都在想,有没有可能留他们一条性命,但事实上,哪怕我为此让过步,最终,还是要取他们的性命。这其中没有输赢的快感,反生一种胁迫。我大多时候,无暇与此抗争,不过当我一时有余力,也会去和这种胁迫挣输赢。”

说完,他仰面一笑。

“可惜,我最后也没能赢过它。张奚被我逼死,你要受凌迟之刑,至于我的妹妹……也活不下来,我的母亲……”

他忽然之间,不肯再往下说了。

岑照听他说完,即笑了一声,这声笑里藏着某种荒谬的悲悯,来自一个即将死去的死囚,对一个皇帝的悲悯。

“你也是个可怜人。”

说完,他伸手拨了一根琴弦,那幽玄的声音一下子被风声卷入了云天,岑照顺着那风去的方向,抬头望去。

“我死以后,替我告诉张平宣,陈家灭门绝后,也容不下她与我的后代。她和席银不一样,我对她,没有情,也没有愧疚,没有过去和将来,她从头至尾,都只是我用来挟制你的一颗棋子而已。我一个人死就够了,她不用跟着我来,因为即便她跟着我来,黄泉路上,我也会把她弃了。”

张铎望着岑照拨弦的那只手,因为刑讯,他的指甲早已经消磨了,嶙峋的手指带着和席银一样的风流之态。张铎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她一生敬重张奚,必有同命之患,你我无论是温言,还是绝情语,都无非是在为她做了断而已。”

岑照握了手指,“这么说,你原谅她了。”

张铎摇了摇头,“原谅是假的。”

他说着闭上眼睛:“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你,黄泉路上也要弃掉她,这话是真的吗?”

岑照望弦沉默,良久,方摇了摇头。

“好好照顾我的阿银。从今日起我把她交给你了。至于你的妹妹……”

他哽了一声,“我准你,把她放在我身边。”

张铎笑笑,并没有应他的话。

“陆封。”

“末将在。”

“把他带回去。”

陆封应“是。”内禁军即可将他从莞席上拽起,他顺从地伸出手,由着自己重新被带上刑具,侧面对张铎道:“张退寒,从此别过。”

此句说完,押解的人,已然将他拖下了巨平石。

张铎望着江上翻卷起的白沫,直到他行远了,方起身拱手朝那人远去处,拱手行了一礼,埋头道:“别过。”

***

岑照死后的第三个月,席银在洛阳,收到了张平宣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胡氏将信带来的时候,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

“殿下生下这个孩子不久,就在驸……不是,在岑照的坟前自尽了,送信的人已经去琨华殿报丧了。”

席银伸手将那孩子搂到怀中,抬头向天际看去。

已是九月天的黄昏,城中的荣木花此时尽露衰亡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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