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95)

“常侍去呀。”

宋怀玉叹了口气:“你这也徒劳,殿下……哪里肯受啊。”

风凛冽地刮上石阶。眼见就入冬了,殿前的一对铜鹤上结了一层薄霜,席银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阴云,开口道:“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呀,殿下是为了救我的哥哥。欸,宋常侍。”

“姑娘说。”

“我听说太后……移宫了?”

宋怀玉摇了摇头。

“那不是移宫,是陛下强请的,东晦堂……烧了。”

“烧了?”

“是……”

话音刚落,背后的殿门被宫人推开,风顺着门洞陡然灌入,席银身上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廷尉李继从殿中走出来。

席银见宋怀玉退后行礼,忙也跟着退到了阶下。

李继面色凝重,临下阶时望了望跪在阶下的张平宣一眼,摇头叹了一口气。

宋怀玉目送他行远,对席银怒了努嘴,“你进去吧。”

席银穿着过正殿前的黄花梨木雕麒麟纹屏风,走进后殿。

张铎端坐在柏木栅足案后,席银的影子落在他身上,他也没有抬头。

席银扫了一眼他案头的奏疏,大多是摊开的,但尚未见批红。

“你该写的字,写完了吗?”

他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席银缩了缩脖子,不敢应话。

张铎撑着额头抬眼看向她。指了指面前。

“过来。”

此处是太极殿的东面后堂,并不是张铎的寝居,东面是尚书省,张铎处置政务常在于此。起初席银很不适应这个地方,门帐层叠,每一道门前,都侍立着内侍和宫人,与她陪着张铎在清谈居的日子全然不同。

所以,即便是他开了口,她也不敢走近。

张铎见她杵着没动,反手取了一只长杆的雕柄笔,在案上一敲,沉声复了一遍。

“过来。”

席银看了看周遭侍立的宫人,每一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

前朝倾覆,天下改姓,时代改元。好在这座禁苑免于战火,得以保存。这位新帝也没有下旨斩杀宫妃与宫人,是以人人自幸,又人人自危。在他们眼中,张铎和那些承袭皇位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皇族几代传承的优雅气度,他像九层寒谷里掘出的一块冰,大多时候,见不到柔和的生气。

人们生怕一步行错,就追随前朝旧主一道去了。

席银绕过木着脸的内侍,挪到张铎面前,拘束地一动也不肯动。

张铎随手从那一堆奏疏后面操过她临的一挪字,摊在自己面前。

“我的《就急章》,你练了大半年了。”

他在自如地骂她的字丑。

但殿内的人都暗怔了怔,他对着一个奴婢,仍然延用了从前的自称。

席银被他说红了脸,绞着要间束带没有吭声。

“哑巴了?”

张铎觉得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放缓声音问了她一句。却见席银的余光扫在侍立的宫人身上。

“席银!”

“啊?”

她混沌地回过神来,“我……我一会儿就将今日份的字补齐。”

张铎摁了摁额角,将手边的奏疏合上,对宫内人道:“都下去。”

宫人应声鱼贯而出。

席银有些无措地立在张铎对面,窗户留着一丝缝,她耳旁的细茸茸的软发轻轻拂动。

“你心里怕这些人?”

张铎握着笔问席银。

席银沉默了一阵,轻轻地点了点头。

“清谈居的侍候挺好的,没有人盯着我的言行。”

“你坐下。”

“不敢。”

“为何。”

“宋常侍说,不得与天子同席。”

张铎揉了揉稍有些僵硬的手腕。

“朕准你坐。”

席银闻言肩膀一瑟。

“朕”这个字,《就急章》里有,江沁也教她写过,后来,还补讲过《史记》中李斯的列传。说: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这个字意指“天下皆朕。皇权独尊。

但是入居宫城以来,对着席银,张铎并没有改这个口。

这是头一次吧,席银觉得张铎这个人,有了一种观念上的意义,以前无论他如何行事,他都只是人间孤独的贵人,会受刑伤,会在伤后垂死挣扎。但这个字出口以后,他就成了一个不能被侮辱,不能被施以肉刑,也不能再为亲情犹疑,难受的君王。

“你不坐就站着答吧。为何会怕他们。”

席银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脚尖。

“我也说不上来,我就是觉得,她们连行路的模样都规矩好看,服侍你……不是,服侍的陛下的侍候,放盏 ,铺纸,一点声音都没有,跟她们在一块,我……实在粗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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