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100)

作者:蔡某人 阅读记录

“别把我柔儿这双嫩手糙坏了。”

嘉柔在香气里笑,那双眼弯成月牙:“走吧,这样我就知道兄长几时回来啦!”

夜色掩饰下,嘉柔像只涉冰而过的小狐狸一样警惕,到了院门,两株梧桐枝繁叶茂,院落偏小,该有的却一应俱全。夜里,听见隐约狗吠,更显寂静。

这样的暮春,长安城里的似乎和洛阳并无太大区别,一样的温柔。夏侯至已经打点好回城的行装,他略有失神,李闰情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他没有告诉洛阳的任何亲友。实际上,洛阳几乎再无多少真正的亲友。

这世上,真的好像只剩他一人了,那就自然无处可去也无处不可去。

“太初,”案旁当初跟他一道来长安的族叔父最后还在相劝,眼睛微红,“我夏侯氏如今本就子弟凋零,你这一去,唯恐再不能相见。帝京名士减半,桓睦屠戮甚矣,你声望在此又如何能容你?!”

案头,置放着洛阳来的一纸调令,朝廷卸掉他征西将军一职,转任大鸿胪,专管礼乐。夏侯至轻轻透口气,心境不复刚得知高平陵一事时的茫然惊愕,好似这一步,早在意料之中。

“陛下命我还京,我若不回,才要落真正的罪名。”

叔父将案头重重一捶,恨道:“这正是桓睦所布天罗地网,他借朝廷之名,冠冕堂皇收你的兵权,叫你进退两难,你回与不回都是绝境,不如跟我一道奔蜀!”

“叔父?”夏侯至惊讶抬眸,“昔年叔祖死于蜀军之手,难道你忘了?”

“我怎会忘?可若不是全无生路,我又怎会去投奔杀害自己生父的敌国?”叔父心潮澎湃,“侯任的征西将军正是雍州郭淮,他是何人?桓睦的旧部啊,他与我向来脾性不投,积怨颇深,如今得势怎会放过我?太初,听我一言罢,我那侄女所生女郎已贵为蜀地皇后,总会有你我一席之地的。”

夏侯至缓缓摇头,只是拱手:“叔父既然去意已绝,千万珍重,恕侄儿不能从命。”

“太初……”叔父险要滚下热泪来,充满祈求,“你是我夏侯氏中最有才干的子弟,声望所寄,我实在不忍……”

“我不愿寄人篱下,客居他乡,叔父勿要再劝。待我回京,闭门谢客,著书立说而已。我不信太傅当真会把我如何。”他那双眼,格外坚定清明,叔父望了望他,喟叹拭目,“我就知道,你夏侯太初最是清傲不驯,也好,我不劝你了,你自珍重。只是,有一句,你那个好妹夫……我听人说,清商的死颇为蹊跷,高平陵一事中他哪里忽然冒出的三千死士?他到底是从几时开始筹备的?”

夏侯至的心,这才狠狠被人一揪。中护军吗?不对,日子并不算太久,何况大将军毁制后,桓行简能调动的禁军力量十分有限。那就是更早了?是赋闲蛰居的那几载吗?他一阵剧寒,难道在那么早之前桓子元就已经有了这个心思?

当日,他形销骨立,孤介一身的模样还在眼前,夏侯至不想再回忆,他摇了摇头,声音苍白:

“他的事,我真的不清楚。至于清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传闻。”

两句话而已,齿间发苦,像含住了一段经年累积的霉绿铁锈,怆然至极。

叔侄的身影,在孤灯里,一直对坐到星河耿耿听外头鸣虫缠绵。翌日临别,他跨上骏马,一勒缰绳,对送行的叔父道:

“叔父,今日一别日后再会!”

叔父迎风饮尽一杯烈酒,目送他远去。十里长亭,五里短亭,马蹄过处倏地惊起一只野鸡,长尾缤纷,掠过整齐麦田窜进了道旁深丛。

芳草凄凄的尽头夏侯至停下回头,看长安最后一眼:

这大约也是最后一次有人为他送行了。

从长安到洛阳,骏马飞驰,不过三日的功夫。一路没耽搁,征西将军入京还朝的消息走得也飞快。

桓行简同他在宫道相遇,一个风尘仆仆,一个尊荣愈显。蓦得重逢,桓行简先客气一笑:“太初,你这一路不慢。”

虽满脸倦容,夏侯至那双眼依旧如明镜照人,清澈无物:“是,君命诏,不俟驾。”

除了寒暄,找不出一句多余的话来。但停顿了片刻,夏侯至还是说:“我先去觐见陛下复命,想去趟北邙山,卫将军要一道吗?”

一听这称呼,桓行不甚在意笑笑:“怎么这么生分?太初是在笑话我吗?”

“你知道的,我对你,从无半点不敬之心。”夏侯至笑容几无。

这个时令,邙山早春的野风早变得柔和许多,不过春深见尾,日头想毒起来。桓行简委婉拒绝:“我清明当日刚拜祭过,你今日来,想必有许多话想单独同清商说,改日罢。”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