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277)

作者:蔡某人 阅读记录

青春对他,只是一段无穷无尽的悔恨旅程,桓行简很久没提起过了,他痛恨这段岁月,他不怀念,年少轻狂,无知自负,什么老庄什么天地生死,他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想要这些。金石丝竹,金樽清酒,未必就不是快意人生的少年郎,可他不愿认了。

他的路,是一条杀伐之路,是一条帝王之路,永不回头。而浮华旧友们,时至今日,不过是用来祭奠那段荒唐岁月的。

夏侯至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清晰刻骨的恨,那个时候,他们比谁更接近老庄,不乐寿,不哀夭,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在寒食散带来的迷醉空濛里,少年人们不知何为愁苦。

“所以呢,你是在怪我吗?难道这一切你要怪到我头上?”夏侯至声音苍白如死,他情绪瞬间变得激烈起来,咬牙切齿的,似乎要把每一字都嚼碎了再吐出来。

“董昭的折子,只弹劾了你吗?平叔、公休、还有我,我们哪一个不是在家沉寂良久?公休甚至被逐出了洛阳城!你说太傅,太傅功高震主,你们姓桓!哪朝那代,不提防这样的臣子?桓行简,日后易地而处,你若面对太傅这样的臣子,你又当如何?你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就要谋逆?”夏侯至忽猛地揪住他衣领,一拽,将他拉到脸前,两人迫近,足够看清楚对方脸上每一寸的愤怒和暴烈,像是压制多年的毒液,这一刻,终将喷发。

“桓行简,只有你的青春被辜负?”夏侯至脸涨的发紫,君子失态,不过,没关系了,此生他要尽情失态一次。

两人像一对被时间伤害透顶的兽,无从解脱,唯有狠狠攻击对方方可发泄心中怨毒,“你少给自己找借口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夏侯至光明磊落从未变过。不错,时间会改变一个人,十年木桥会断,河水会干,芙蓉花也许变作断肠草,可我十年前是什么人,十年后还是什么人,倒是你,天生反骨,阴毒无情,我这一生上对得起君父,下对得起妻儿,唯有清商,将她错付于你……”

说到此,他终于热泪直流,脸上不见仇和恨,只余悲戚,无尽的悲戚。

桓行简衣领被他揪得变形,目光阴冷至极,抬起手,攥紧了夏侯至的手腕:“我阴毒无情?我娶清商难道是为了日后杀死她的吗?我父亲出仕时,难道就是为了日后当乱臣贼子的吗?好一个十年芙蓉花变断肠草,夏侯至,你十年前想到今天是这样?还是你觉得我十年前就料到今日你我是这个样子?”

声音极力克制,可听起来依旧像野兽的阵阵咆哮,回荡在这幽幽的囹圄间。

光阴呼啸而来,夹杂着数不清的少年高蹈、宦海沉浮、物非人非,老庄断续破碎的句子被岁月的浪潮反复冲刷,最终消失在青春的河里。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有的人此生已尽,有的人还要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

夏侯至怔怔看着他,兀自呢喃:“我记得,青龙五年你我相约有一日要去邺城西郊狩猎,挽良弓,骑骏马领略一把昔年建安风骨……”

那是魏武带着文帝和陈留王打猎的地方,流下诗文无数。

他们的父亲,都曾是文皇帝喜爱的臣子。

文皇帝可知他喜爱的臣子最终要窃取他的江山?

“邺城是么?”桓行简揶揄一笑,提醒他,“现在邺城禁着什么人你不清楚?”

诛杀王凌后,太傅桓睦将魏皇室宗亲羁押在邺城,不准他们与外人结交,实为软禁。

夏侯至看看他,两人之间彻底没话可说了。

彼此的喘息声,也随着各自的放手而渐渐平稳下来,双方都以为,也许两人该打一架的。

地上狼藉的酒液都快干了。

桓行简已经忘记自己爱慕建安风骨的年代,他不必如此,因为,他要开创属于自己的时代。

“我有一事,还要告诉你,”桓行简整了整衣领,心中激荡的风云,或者说,心中的那头猛兽又无声走进了丛林深处,“柔儿很挂心你,她什么都知道了,不过,我答应了她来见你最后一面。”

语调变得柔软,他一顿,“柔儿已经怀了我的骨肉,我想,你应该知道同她说些什么,她现在恨透了我。”

夏侯至一愣,本平静下去的心再次被激怒:“你……”他脸上闪过羞愧,转而陷入自责,“我错了,我以为自己仅仅是对不住清商,我把我的小妹妹忘了,”他用一种根本毫无信任可言的目光看向桓行简,“她跟清商不同,她本来不属于洛阳,这些争斗与她无关,你为何一定要将她牵扯进来?”

“我喜欢柔儿,”桓行简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既然有李闰情,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心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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