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279)

作者:蔡某人 阅读记录

夏侯至回头,似乎对嘉柔这么快就到身边有些讶异,他人清瘦了,眼眶下布着的灰青像蛾子投下的阴影,嘉柔顿时泪眼滂沱,哭道:

“兄长,我是柔儿啊我是柔儿……”

牢锁一开,嘉柔疾步进去扑在他怀中失声哭起来,关押数日,夏侯至并没有如她所想的胡子拉碴落魄潦倒,相反,他的衣襟上还带着嘉柔幼年时熟悉的一缕清幽,他用的香没变,夏侯家的男人都是如此长情。

那个时候,住在洛阳,每到夏夜夏侯至会带着她们去洛阳城城郊捉萤火虫,点点绿光就藏匿在狭长的草叶间,忽明忽灭,天上有灿然的星子,地上有快活的人们。嘉柔年幼,早早困乏她伏在夏侯至温暖的后背上眼皮粘得睁不开,兄长的衣裳里有清甜的香,路过铜驼街,灯市如昼,火树银花里闪过少年和稚童的身影,须臾即永恒。

自然,洛阳城还会有少年,也还会稚童,少年公子的衣服上依然会熏香,稚童也依然会在睡意里做最香甜的梦。

夏侯至将她搂住,他许久没有这样抱过嘉柔了,他抬起手,不住轻抚着她颤抖的肩头,微微垂首,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丝上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

“我没办法救兄长……”嘉柔很快哭了满头的汗,她抬起脸,像做错事等待惩罚的小孩子,两眼凄凄,“我没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骂我吧,你骂我吧……”

夏侯至红着眼睛挤出一丝笑容,为她揩去滚烫的泪水:“成王败寇,我技不如人没能杀掉他,愿赌服输。”

嘉柔突然止住哭声,呆呆望着他,好半晌,后知后觉般掐住了他双臂,眼里变得疯狂起来:

“真是他杀了姊姊对不对?你知道了真相,你要报仇对不对?你告诉我,是桓行简杀了姊姊,他现在还要杀你,他是我们的仇人对不对?”她失控地撼起夏侯至的手臂,眸子里,生平第一次也有了浓烈的恨,“你说话呀,他是不是我们的仇人,你说话呀,我只信你,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你是兄长,不是别人……”

牢房里回荡着她一声比一声凄厉的质问,嘉柔哭得失智。

“不是,”夏侯至心如刀割,捧起嘉柔的脸,逼着她冷静下来,“没有的事,你姊姊是病逝的,我亲眼所见你相信我。我同中书令密谋此事,只有一个原因,我姓夏侯,我的祖辈父辈们为大魏流过血,送过命,大魏也是我夏侯家的荣光。大魏的江山一步步被桓氏蚕食,我愿最后奋力一搏,只可惜,我失败了。今日结果,我早想过,对于我来说,败就是死,对桓行简来说也是,这才是洛阳城。”他一把揽过嘉柔,不去看她的眼,仰起脖颈克制着眼泪,“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好,我不够疼爱你忽略了你,让你现在为难,忘了我吧,柔儿,也忘了你姊姊,好好活着。”

嘉柔恍恍惚惚听着他的声音在耳畔流转,时近时远,她神情变得有些痴傻了,长发凌乱,可笑的黏在红彤彤的腮上。

她一下什么都不懂了,又成了稚子。

“你知道凉州的鹞子吗?它们一直飞,一直飞,我见着鹞子的时候它们总是在飞。我问姨母为什么鹞子要一直飞,姨母说我小孩子家脑子里总稀奇古怪的。后来,”嘉柔喃喃看着夏侯至,居然笑了一下,“有个住在凉州很久很久的碧眼老汉,他可老了,胡子全白了,眼睛凹在眼眶子里,像盛满了绿绿的水藻,跟我们长的一点都不一样,但他懂得可多了。他不嫌我脑子里有那么稀奇古怪,他说,鹞子的命就是要在苍穹底下飞,它巡视着疆土,捕捉着猎物,等有一天,飞不动了,就是它死的时候。碧眼老汉还说,人跟鹞子一样,来这个世上,要不停操劳,不停操劳,等歇下来的时候,就是死的那天。可是,碧眼老汉他活了那么久,我以为,大家都是要活到碧眼老汉那个样子才会死,但我来洛阳,才知道,萧辅嗣是个少年郎会死,姊姊那么年轻,也会死,而兄长,”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在朦胧的视线里,攀上夏侯至的脸庞,那么专注,那么仔细,一点点摸过他的眼睛,“兄长的眼角连皱纹都没有,你也要死了,对吗?”

嘉柔嘴一咧,呜呜的,像失路荒野的孤独孩童。夏侯至捉住她的手,被这一番话牵扯的心底大恸,他也终于不再隐忍自己的泪水,“兄长在长安也见过鹞子,只是,还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凉州的风土人情,你说的碧眼老汉,一定是个很慈祥善良的老人,历经沧桑世事,不失赤子之心愿意跟你一个小姑娘说鹞子,我很羡慕他,如果我老了须发苍苍,遇见一个对万事万物都好奇的小姑娘,我也愿意停下脚步,泡上一壶好茶,坐下来,跟她聊一聊我所知道的人间百态……”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