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1251)

那孩子也不过三四岁,屁股上啪啪响也一声不吭,急若星火地把什么往嘴里塞,侧过来的脏兮兮的小脸松鼠一样鼓鼓的。

妇人骂了几句,恶狠狠将他往屋子里一搡。文臻跟着进了门,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吃饭,文臻看见破桌上只有咸菜和黑豆粥。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一群小崽子还在抢,当头最大的那个一巴掌就把抢得最凶的那个脑袋按在了桌子上。

文臻看一眼那几袋鼓鼓的粮食,再看一眼屋子里可以排成长长梯形的一排萝卜头。

最大的十五六岁,最小的不过两三岁。而那妇人看着年纪不小,粗糙的肌肤上生着连绵斑驳的斑点,两鬓的发星星点点已经微白,但文臻猜她应该也就是三十多岁。

她也不多看文臻等人,似乎繁重的生活压力和劳作已经让她失去了对这世间一切的探究兴趣,叉着腰站在屋子当中,指挥大丫去打扫柴房,指挥三丫去收拾碗筷,四丫带弟弟妹妹们去睡觉……粗声大气安排完自家鸡飞狗跳的战场,才对柴房一指,道:“没东西给你们吃,也没房间,柴房里凑合一晚,明儿赶早走!”

黑皮肤矮墩墩的大丫站起来,一脚踢翻凳子,扛着个扫帚去柴房了。

“多谢大娘,不劳大娘费心。”文臻笑眯眯在一个三条腿的破板凳上坐下来,采桑十分有眼力见地取下包袱,拿出零食和干粮。

将那些纸袋在手中晃了晃,文臻笑道:“一刻钟内,我要知道这村子里的一切。”

当纸袋被慢慢打开的时候,从大娘到所有小崽子,都发出了巨大的吸溜口水的声音。

文臻美食的魅力,便是王侯公卿也不能抗拒,何况这些贫苦村民?

半刻钟后,文臻身边团团坐满了一地的小崽子。

一刻钟后,大娘嘴角簌簌落着千层饼的碎屑,挥舞着大扫帚,将所有试图抢零食干粮的儿女们都赶进了里间。回头将扫帚往地上一墩,叉腰大骂文臻:“夭寿咧!这么好吃的东西也敢拿出来,要是给这群小兔崽子吃滑了嘴,以后再不肯吃黍米和黑豆怎么办!”

又骂:“你这小娘子眼珠子乱转,一瞧便不是好东西,存心来害我不得日子过,柴房也不配睡!滚滚滚!赶紧给我滚!”

文臻:“……”

厨神美食,于自家辖下,首次铩羽……

最终文臻留下了肉食,找出了几个喂马的豆饼,并建议大娘可以将肉食再次煮过以降低美味,大娘才收了怒气,一边命女儿们继续干活,一边坐下缝补衣裳,和文臻聊了几句。

文臻便说到孩子们生吃粮食的事,责怪何必这么苛待孩子,明明院子里粮食成堆。

“成堆?堆成山那也是别人的!”

“是要交租?”

“反正吃不进自己肚子里!”

“如今刚初春,这交的是什么田赋?”

“一年三赋,春夏秋。丁女二十亩,每亩八升。今年还涨了一升,都在这呢。”

文臻默默算了算,倒吸了口凉气。

湖州三郡十一县,如果都按这个数额一年三收的话,那么交上去的赋税最起码该加一倍!

是不是只有叶县盘剥如此之重,然后恰巧给自己遇上了?

如果不是巧合,今年的春赋比往年更重,那么等她来了收夏季赋税的时候,老百姓还能交得出来吗?承担了这么多年的重税,百姓的极限,会不会就在下一个秋天?

“一年三赋,闻所未闻,不过如果别的赋税,以及口赋徭役丁钱能够减免那也是好的……”

“呸!春秋大梦还没醒是吧?”

妇人嘴里各种数字滚滚流过,文臻越听心越凉,这税繁重程度和花样之多,和当初长川易家也差不离,问题是湖州不是世家辖地,盘剥至此,为了什么?

这些钱和粮流到了哪里?

是怎么流出去的?以及到底有多少人参与?

朝廷每三年也会派遣观风使巡察天下,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将湖州的情形回报?

事情其实很简单,但是想要捅开,后果可能很炸裂。

湖州的刺史二十年间换过五任,其中有三任做得很长,有两任做得极短,都是上任不久后暴毙。

她低头沉思,没注意到妇人忽然抬头诡秘地看了她一眼,等她再抬头,妇人又恢复了一脸的烦躁。

“除了田租,可还交丝绵麻?”文臻看那妇人艰难地用顶针缝着粗麻布,便问了一句。

“自然要交。但我们这种桑蚕的少,是要拿钱去买。天杀的那个价!直接交钱还不成!”

文臻听着不对,再要问妇人却不理她了,一摆手道:“莫要吵我做活,浪费我灯油!”

文臻只好去柴房睡了。堂屋里那一点指头大的灯火没亮多久就吹熄了,但妇人也没睡,挪到院子里就着月光继续做活,也不管这初春的夜里寒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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