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3)

作者:维也纳的猫 阅读记录

那时他忽然觉得邢太太这样深邃的女子也可怜。

她终究是在极度繁盛之后生厌了,除了安静和寂寞什么也不求。

小雅的母亲忽然说:“你领我女儿把这座教堂看了好几次,是吗?”

他点头。她好看地皱皱眉,轻叹口气说:“下一次领她去别处吧,小雅说,想带你出教堂去看看。”

他不禁怔住了。

之后的一日午后阴沉,小雅单独来礼拜堂祷告。正巧那日他在祭坛前领祈,碰面时小雅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意大利语向他打招呼。他想起几日前同她母亲的对话,明白过来,低下头,不知所措。

那天格外闷热。祷告做了半个小时,连他都开始怠慢。小雅不再想看教堂,直径出门。他没有缘故地跟上去,像是为了逃离什么而产生的默契。街上盲目游荡的人多,他们沉默地并排走着,险有被吞没的命运。但他反而高兴。小雅开始不停地对他说话,有时需要他回答,有时又只要他听就可以。他乐于效劳,一味忍耐。一路走到港口,他们在此驻步,看林立的桅杆和鸟翼似的帆,沿岸朱砂色的屋顶上压着铅色的云。她问他:“你从这里来的民国?”他想答是,但她怕他没有懂,先放弃了找答案。问题不吉利地横亘在他们中间许久。小雅从推车铺子上买凉茶,然后坐在湿滑的护栏上看着他。他的一句当心又没能出口。好在她不等那句话,也不生气,反而饶而有兴。这样无语地呆到黄昏,然后她轻巧地跃下,笑着说:“该走了。”

这种长时间的缄默一向频繁,两人反而觉得受用。

后来他们也到过城里的租界地。那对他们来说就像一个悬浮着的巨大的岛屿,是水面上的海市蜃楼。那里的老爷太太乘的马车,在街边肆意亲昵的年轻情侣,都美得像看油画。小雅兴奋不起来,像神经质的兽紧缩在他旁边。她说:“我生来就敏感,不能看浮华热闹,好像我可以点破一切看到它们直接毁掉,荒芜。”到底她指望不指望他会懂,他也说不清,只能默默地带她离开。

小雅说:“Giuseppe,我们有关对方的事情,互相不知道的还很多。”

他原来不知道,邢家从清末就是等级森严的府第,靠港口贸易起家,和各派军阀都有私交,因此得以巩固成少数幸存的大户人家之一。只是从小雅父亲一代,败家风气才开始逐渐盛行。小雅的父亲是独子,又挥霍无度,尽爱纸醉金迷花天酒地,而后又野心勃勃地参政,但资本不足,又没有才华,且手段做得不彻底,空背一身骂名,让邢家颜面扫地。正眼下形式动荡,风雨二十几年,年轻时的风流倜傥已是昨日,邢老爷在自己家祖上的牌位前哭过后,决定娶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太过稳妥日子。最后选中的小雅的母亲,刚满十九岁的年华,到邢家时,就把命运交到了一幢除了往昔别无其他的摇摇欲坠的老屋里。

他听了,不免想起邢太太那张冷面。不知刚出嫁时,是否也曾有少女的悲欢。只是后来,逐渐打磨成坚韧的石雕。但不如此,她又该怎样活过来呢?

他觉得彻骨的悲凉。

邢老爷过五十得了小雅一个女儿,先前还有上任去世的太太留下的长子。虽不同母,但兄妹还是手足情深。后来大少爷留学归来,因为厌恶父亲的顽固守旧,与邢老爷之间逐渐产生裂痕,像是踩着不稳定的火药包,终于在终身大事上和父亲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和恋人连夜驱车逃出城的路上被政府军队当作暴民枪杀。小雅从此对父亲记恨在心,只是不敢说。邢太太虽然不动声色,却也越发频繁地公开反抗老爷的专政。所幸的是家庭的需要在战局压迫下显得格外重要,才勉强把他们系在一起没有破裂掉。

小雅说:“有时我会觉得害怕,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一切都是抽象的,假的。我总是可以预先看到它们凋零消失的样子,却无力改变。像灵肉剥离,你明白吗?我的灵魂不属于现世,只是身体还在。”

所以我妈妈说,我们要去信仰一门宗教,找一个解释和安慰。

我妈妈。她有那么多的秘密,连我都看不透。我有时很怕她,但我也爱她。我太像她了,有时我想,世上不会再有我们这么相像的母女……

小雅确实像她母亲。长得神经质的手指,直发,眼里带点婴儿蓝。另外,她们有预言的能力。看上去单纯直白的人,背后是苍凉的眼泪。落差之大,他跌进去,半天缓不过神来。

小雅说:“Giuseppe,来听听你的故事吧。”

他像是为了补救什么不停地说,桃花源归来人似的极力要说服小雅相信。他故乡的长云,河流,牧羊人。他们坚持的信仰。她虽笑他奇怪的汉语,眼神却也专注而且渴慕,引得他自豪。他耗尽了所有的词,终于安全地把她领回礼拜堂。夏日已将近了尾声,黄昏的光线被拉长了打在地上,钟楼投下鸟翼般的影子。晚祷声响起,有微微的凉意,空气里有石榴花的气味,让人沉醉。小雅说:“Giuseppe,你的沉默让我觉得安稳,而这却是我在家里得不到的。感谢你。”然后她踮起脚来,吻他的右颊。她说:“愿上帝保佑你。”对他一个赐福的吻,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幸福得微漠而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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