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宠(318)

见她欲言又止自己与自己挣扎的模样,裴徊光便也不再开口,只是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沈茴抱膝的双手,一只手慢慢垂下去,没进水中,在身侧摸索找寻,找到裴徊光的脚踝,用手心去反复磨蹭他踝上的旧疤。

裴徊光转身,去拿架子上的糖盒子。

方方正正的瓷盒子,里面一横一竖,分割成了四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了一种糖。他取了一块梅子糖放进口中,一边吃着,一边慢悠悠询问:“梅子糖、橘子糖、奶糖和荔枝软糖。要哪一种?”

“奶糖……”

裴徊光便把一块奶糖递过去,喂给她吃。

奶糖不是橘子糖那般脆脆的,也不是荔枝软糖那样柔软,带着点嚼劲儿,她慢慢咬一口。让奶糖的甜味在唇齿间漾开,同时又有奶糖特有的鲜纯奶香。

美好的味道跑进身体里,沈茴鼻子一酸,忽然就掉下泪来。一滴眼泪落在水面,水波轻颤,其上飘着的玫瑰花瓣也跟着悠悠晃了晃。

在沈茴再掉下一滴眼泪时,裴徊光及时伸手接住她的泪,将指腹上的这滴含在口中,尝了尝。

裴徊光开口:“咱家记得娘娘以前不爱哭的。怎么跟了咱家以后,频频落泪?”

他伸手去摸她的脸,指腹在她柔软的雪腮上轻轻捏了捏,带着点哄人的温柔:“别哭了。嗯?”

沈茴用指腹蹭去眼角的湿润,重新抬起头,脸上的甜美乖巧又满足的笑容。她终于开口,声音里是少见的沮丧与脆弱:“从我记事起,便知道自己不是久寿之人。随时都可能一朝沉睡,再也不能醒过来。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家里人便教我要不留遗憾的活着,将每一日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尽力做到无悔。”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敢去做很多事情。

裴徊光用指背反复磨蹭着沈茴的脸颊,默默地听着她说这些话。

沈茴拉住裴徊光的手,将他的掌心压在她的心口,让他去感受她的心跳。又让自己的心跳从他的掌背,传到她覆在他掌背上的手心里。

她慢慢弯起眼睛笑起来:“这两年身体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是困在闺房的十年,可以去做很多事情了。”

她带着笑的眼睛里,终是蒙着一层落寞。这层落寞源于对生的敬畏,对死的畏惧。

许是今日忽然而至的引发旧疾,又将她埋在心里深处的敬与畏拉扯出来。让她再一次急躁起来。她开始怕,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想做,她不想忽然有朝一日再也醒不过来。

她柔软地问他:“我今天吐血了你知不知道?”

明明当时怕他看见,慌乱去擦眼角的血迹,此番又坚定地想要亲口告诉他。

裴徊光点头。

他知道。他看见了。就算没有看见,他也很清楚她这身体是如何的脆弱。

“那个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真的就这么死了怎么办。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那么多的理想,那么多的雄心壮志。”她弯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眼睫上沾着泪,“可是我又一想,那些事情就算我不去做,这世间总会有人去完成。那些我所想要的盛世,既然曾经出现过,就算没了我,以后也总会有人再创造出来。”

沈茴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慢慢收了笑。她问:“可是你呢?”

裴徊光笑笑,口气随意:“这世间人都会死,等咱家死了,盛世总要归来。”

沈茴缓缓摇头。她说:“我舍不得你啊。”

裴徊光眸色渐深,渐沉,凝视着她挂着泪的眼眸。

“我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在这世间。我还没有带你看过人世间的美与善,也没有让你活成更轻松快乐些。”

盛世可以有别人来推进。即使是她在意的家人,除了她,也还有别的家人。只有他,他只有她。

她不能就这样死去,她不能给了他希望,再扔他一个人。

裴徊光转过头。浴桶外紧贴着摆放的木桶里装满热水,水汽氤氲,不断向上飘着。他望着这些水雾,再问一遍:“水凉不凉?”

沈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声音软软地说:“抱抱我好不好,也哄哄我吧,像个情郎一样说些好听的情话哄哄我吧。”

裴徊光转过头来,望向她:“娘娘想听情话?”

沈茴点头,再软声重复:“哄哄我吧……”

“过来。”他说。

沈茴一下子就哭了。再也不用在这狭窄逼仄的浴桶里蜷成一团,躲避着。她朝裴徊光扑过去,手臂环过他的脖子,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

晃动的水面上,红色的花瓣晃颤着。

裴徊光抬手,掌心抚在她的脊背,将人往怀中压来。他去抓她的脚踝,将她跪着的双腿掰挪,让她坐在他腿上。他听着怀里的人小声的啜泣,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脊背。他说:“娘娘蠢钝,竟将心放在咱家这样的人身上。甚至企图咱家这样的人像个正常人一样说情话哄你。啧。可笑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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