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那种人。”

“还是很无聊阿，面对面地互相隔着一层玻璃你看我我看你的，好似坐大牢有人探监，就差了狱卒警察在旁边监视，傻兮兮的。”

“反正你现在在医院里也没事情做，难道你喜欢给你的老板干活？住院也要住到过劳死？”

最后，我们决定玩真心话游戏。

抛硬币太容易作弊，所以，我们决定猜单双数。

我居然有点激动，双方都不用真面目见人的视频游戏，真心话，无聊又有趣。

看不见脸的真心话。

可是，倘若输了的话……

对方传过来一首音乐，留言：视频背景音乐。请给我你的，我们交换。

我接受了，看看对方的音乐，是Michael Jason 的Man in the Mirror，对方留言：网络上，每个人都不过是藏在镜子后面的幻影。

我随手点了电脑里面存着的唯一的一首歌传送过去，等我传过去以后才后悔了：Save the best for last，这首歌原来一直还在我的电脑里面没有删去。我果然是个漫不经心的傻瓜。

对方留言：你这首歌不错，我那首歌你删掉吧，我们用一样的背景音乐好了。

我留言：你这首也不错，我不想要原先那首歌了，你留着，我删掉我自己的。你这首，我留着了，因为我现在就是一个幻影。多谢。

视频开始。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氏努比狗的面具。对方向我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迅速打了一行字：我是木乃伊，看到了吧，女性的木乃伊。

对方拿出一张电影票：上面的号码。

我猜：单数。

对方手腕一翻，屏幕上看得真切清楚：双数。

对方问题：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我回答：当然有。谁都会有喜欢的人。这个问题很弱智。

到我出题目：现在格林威治当地的气温数字是？

对方猜，双数。

我又输了。

外面的雨声开始变大了，雨点叮令咚咙地叩击在玻璃上，好一场大雨，被横扫的劲风吹得四处飞溅。

雨声中，对方继续追问：你喜欢的人的名字。

我侧看自己玻璃窗上面的倒影，顷刻泪飞如倾盆大雨。沉吟片刻，我然后敲出一行字：那个人我也许已经不喜欢了。我现在的心里头，是空的。满意否？

对方也沉吟片刻，然后回答：放过你了。继续。

对方拿出一张光盘：这个系列号码的最后一个数字。

我猜：单数。

对方把光盘翻过来：我猜中了。

我提问：你的真实名字？

对方沉默。

我继续问：你到底是谁？

对方虚晃一枪：这已经是两个问题。

我追问：先回答第一个。

对方回答：其实，我真的是人妖……

我立即关闭所有窗口，切掉电脑的电源。彻底变黑的屏幕，半分钟之前还亮着，照亮了这个漫长沉闷孤单的夜晚。我轻轻地贴过，把脸贴在上面。此刻那里隔着纱布，依然能透来一片沁人心脾的冰凉。

这段日子里，我在慢慢地裂变，我的脸，我的心，都在变，变得连我自己都不再熟悉。

我望着窗户，眼睁睁地看着外面，直到天亮雨停为止，才累得昏睡过去。

我从此不再上那个聊天室，于是迫不得已只好在医院里重又开始写我的小说。

有阻力的坚持是韧性，小阻力的坚持是惯性，没阻力的坚持是惰性。

现在，我已经开始习惯于每天都要给我的小说，添上长短不一的一些文字，看着它慢慢变长，那就够我满足的了。

这一天，我坐在病床上一边吃着我的午饭，一边用电脑，准备给我的这部《寂寞中人》再添上一些新的章节。前面几章，原本是我回国去日本在杭州的时候写的，此刻看来，跟我后面写的，风格笔调完全不符，要删掉吧，又觉得可惜，而且，我也没办法重新写得更好了。正如，我也没办法再找到任何人，会那样子去爱我一样。

我一边写自己的小说，一边到处寻找时下流行的小说看，免得自己太过落伍。未几我发现现在流行的小说，跟我这顿午饭正在吃的汉堡包好像一个德行：汉堡包，黄瓜片，洋葱圈，番茄块，奶酪干，肉类，这几样东西分解组合。搞出无数朝代，无数雷同的狗血情节故事背景。

另外划出无数个三角形多边形，无非就是男人跟男人抢女人；女人跟女人抢男人； 男人跟女人抢男人；女人跟男人抢女人，男人跟男人抢男人；女人跟女人抢女人，如此类推分解组合。

要在这么多雷同狗血的故事里面找出可以看得下去的精品，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要自己学着写出来，还要觉得自己跟读者都觉得不狗血不俗套不打冷战看得津津有味的话，那就更是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