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20)

奚平:“买什么了?”

“花,”老人双手一拢,朝奚平比划道,“今天带的白花多,我还道卖不出去呢,让人家包圆啦。泉下人今日有客咯。”

泉下人……

奚平一愣,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南望了一眼——那是城南“安乐乡”的方向。

“安乐乡”是一片坟,修得挺体面,日常也有人看守打理,但那并不是什么正经坟地,墓碑上刻的大多是化名——公子王孙身边失踪的婢女、失节自尽的千金、贵人府上角门里抬出去的侍妾、画舫两边一茬一茬凋谢的“名花”……这些见不得光、留不得名的人,别了阳世三间,都得往这落。

将离谎称去南圣庙还愿,其实偷偷跑到安乐乡上坟去了?

奚平跟卖花老人打听到他们还没回来,便催马奔安乐乡去了。

他不忌讳死人,况且安乐乡也没什么好怕的。那虽然是坟地,却早成了金平一景,每年清明寒衣两节,都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结伴去安乐乡烧纸,美其名曰“凭吊香魂”。这些人不空手,来了还得留点墨宝,于是老槐古柏上贴满了各种狗屁不通的悼词,牛皮癣似的,有点阴气也都给恶心散了。

奚平到安乐乡的时候,不知返潮还是怎样,树林里起了雾。他拉住马,马打了个响鼻,一双前蹄不停地在地上打着退堂鼓。

动物总是对埋着尸体的地方格外敏感,奚平也没在意,扬声喊守墓人:“六爷在吗?”

六爷是守墓的孤寡老人,住在安乐乡外的小茅屋里,每月领二十斤粟、半贯钱,没事就在自己小院里养鸡种小菜。

这会儿鸡不知道上哪去了,只有老人自己猫着腰给他的菜地松土。

可能是年纪大了,他刨地的动作格外沉重,像架随时要锈住的机器。

“嘿,老头儿,歇会儿吧。”奚平随手从兜里摸出颗碎银,伸手一弹,丢进了六爷的小院里,“打听个事,今天有人来吗?”

六爷盯着那落到脚下的银珠子,动作一顿,迟缓地点了下头。

奚平:“一个大姑娘,赶车的是个罗锅对吧?走了吗?”

“嗯,”六爷可能是老糊涂了,说话费劲,“嗯”完半天,才又蹦出俩字,“没走。”

“行……哎对了,你知道他们来拜祭谁吗?”

守墓老人耳背,奚平问了两遍,他都没听见,只沉迷刨地。

“啧,老东西。”奚平没了耐心,眼看天晚了,便不再跟老人废话,催马进了树林。

说来也怪,他的马方才还百般不愿意进树林,这会儿却不用主人催,缰绳一松,它就撒丫子飞奔了进去。

雾越来越浓了,蹿进林中的一人一马很快不见了踪影,像被那雾气吞了。

接着,浓雾从树林里溢出来,环绕过守墓人的小屋。

孤独的守墓人用耙子敲着腥味扑鼻的泥土,“啪”一声,他脸上什么东西掉进了土坑里,落在土里滚了出去……

不是汗珠,是一颗浑浊的眼珠。

老人依旧一下一下挥着耙子,浑然未觉。

第7章 夜半歌(七)

“吁——”奚平手忙脚乱地拽住他突然发疯的马。

马带起的风刮掉了旁边古槐上的“悼亡词”,破破烂烂的白纸臭烘烘地糊到了奚平脸上。他一手死拽住马,一手将那破纸扯了下来,见上面还有大作一篇,写道是:

安乐乡是美人堆,玉体横陈随意窥。

来年青苔绿一片,几个王八几个龟。

奚平:“呸!”

马又往前冲了数丈,险些踩了别人的坟头。高高扬起前蹄,它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破了音,嘶鸣出了驴叫。

可惜主人并非知音,没懂它的意思,还给了它一脚。

“蠢东西,往哪瞎跑!”

安乐乡里地形不复杂,围着墓园有一圈人工修凿的石板路,能过马车,里头都是四通八达的小土路,给那些凭吊香魂的“骚人”们踩踏出来的。

将离的马车没停在外面,肯定是进了园里,车进来只能在外圈的石板路上走,绕着石板路溜一圈准能碰见。奚平这么想着,就连打再骂地逼着马跑了起来。

可是跑着跑着,他觉出了不对。

安乐乡……有这么大吗?

奚平印象里,大路小路加在一起,拿腿逛一遍也花不了三刻,可他快马跑了半天,却连一圈石板路也没跑完——他进来的那个入口也找不到了。

天眼看要黑,雾越来越重,奚平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石板路被什么人截断了头尾,围成了个无穷无尽的环。再看周遭,沧桑的古槐与古柏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稠的雾充斥在枝杈间,三尺之外什么就都看不清了,树影都成了幢幢的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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