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205)

漫天的愁苦中,少女轻快的絮语像一勺清露,奚平听了一会儿,快要炸开的头疼居然缓解了少许,便撑着头打量起她来。

那姑娘自己把自己说得不好意思了,“哎呀”一声捂住脸。

穷苦人家的女孩子素面朝天,骨肉略嫌局促,也不像那些小姐贵妇们一样细皮嫩肉,可她一点也不灰头土脸。自己用碎布头簪朵花,戴着也美、也别致,泛着红霞的脸上生了双葡萄似的眼,又黑又水灵,看向哪里,哪里就闪闪发光。那眼神叫奚平想起小时候祖母养的小狗,觉得她格外亲切可爱起来。

“你挺好看的,”奚平道,“看上哪个找人说一声试试,我看问题不大。”

少女双手合十,捂着一捧彩线摇了摇手:“太岁保佑我心仪之人也心仪我。”

“行吧,”奚平捏着手指道,“我夜观天象,见你……那管事的星熠熠生辉,在那个哪……反正是个不赖的位置,能走三年大运,必姻缘顺遂、平安发财……”

少女听不见他说什么,不等他话音落下,便又叹了口气:“可是大成哥也去‘忠义大帅’那了,他们说‘忠义大帅’以前是个响马,根本不想为了谁讨公道,就是想趁机起兵谋反……那不是掉脑袋的事么,我劝他不要去,他不听我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奚平入鬓的长眉飞了起来,“你管这叫‘靠得住’,看人怎么跟配色一样瞎?”

少女嘀咕道:“一天到晚兵荒马乱的,太岁,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自身难保的假太岁愣了愣,无言以对,只好坐在一边,跟她一起发呆。

忽然,少女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慌忙收起了手里的彩线,跪正了。

奚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一个蒙着脸的人前呼后拥地走进来,身上带着股腐臭味。奚平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灵窍开毁了的邪祟。

那邪祟也不是不平蝉,“宁死霜头不违心”那句话好像都不知道——这些散装的邪祟随便捡个名目就到处鬼混,变几个戏法就会被当成救苦救难的仙尊座下弟子,还不如不平蝉呢。

奚平只见这货进来就开始胡说八道,当着“太岁”的面讲“太岁”的道,胡扯白咧一通。人们听得五体投地,都管他叫仙使。

天机阁迎回来主持大选补龙脉那位才叫“仙使”呢!什么臭狗屎也配?

奚平看得拳头都硬了,只恨不能作祟。

狗屎的“仙音”喷得告一段落,享受了众人朝拜,一个后背佝偻的瘦小男人两眼冒着狂热的光,虔诚地给他倒茶,刚要亲手奉上,又自惭形秽似的缩回来。他在自己身上来回擦了几遍手,忽然看见了那偷偷打络子的少女,眼睛一亮,招手道:“阿花,快过来!”

奚平皱起眉,伸手一拦:“慢着。”

可他身体远在东海,碰不到真人。

少女局促地站了起来,打了一半的彩线掉地上都没注意,径直越过奚平的手上前,嗫嚅道:“二叔。”

瘦小男人把茶盏递给她,命她伺候那臭不要脸的老邪祟:“快去,给仙使奉茶。”

然后又涎着脸,一脸讨好地对那邪祟道:“这是我大哥家的侄女,模样还算齐整,也机灵,没许人家呢。”

邪祟的目光从蒙面的破布下伸出来,蛇信似的在少女身上舔了一下,像是笑了。

瘦小的男人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推了少女一把。

她无助地一踉跄,瑟瑟地发着抖,落到了邪祟身边,被一只冰凉的、生满蛇皮疤的手抓住了。

岂有此理!

奚平猛地站了起来,可别处又响起了呼唤太岁的声音,他被牵着飞了出去。

等等,爷没要走呢!爷先弄死这王八蛋!

可这由不得他,他只是一团被虚伪的神龛甩来甩去的神识。少女仓皇的目光四下求助,麻木的旁观者们欣慰地朝她露出空洞的笑容,她方才打了一半的彩线络子被无数只脚踩过去……廉价化工染的便宜线头贱如尘土。

奚平目眦欲裂,然而他不灵。

他的诅咒不灵,祝福也不灵。

大风将他卷了起来,奚平试图记住这地方、记住那个胆敢冒太岁之名的邪祟,将来好一剑劈了那货。可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他根本分不出来哪是哪。

哪看着都差不多,哪里都有那股邪魔外道的腐臭味。

来自上古魔神的隐骨修复力惊人,重新筑好的灵基开始将奚平流浪的神识往回拽。

那些烦不胜烦的杂音越来越远,奚平好像在梦里踩空,一下摔回自己身上。

他倏地睁开眼,还在那叶片形的仙器里,仙器上裂痕遍布,一碰就碎。

奚平爬出来,发现自己在东海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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