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289)

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贵太妃睁着眼,魂还沉在琥珀似的旧时光里,就听人说“陛下许贵太妃出宫省亲,见老人家一面”什么的。云里雾里的,她没太明白,便糊里糊涂地让宫人服侍梳妆,心想:让回家了吗?

当年陪她进宫的宫女小松如今已经成了“松姑姑”,一把年纪又冒失起来,不留神打翻了一瓶香露。玉瓶砸地上碎成了八瓣,脆生生的响动把奚贵太妃惊醒了,琼芳瘴里的小少女猝不及防地和镜中年过半百的女人面面相觑。

受了惊吓似的,她一把将妆奁上的镜子扣了过去。

宫女和内侍在浓郁的香气里跪了一地,贵太妃呆了片刻,疲倦地摆摆手:“我不去。”

松姑姑用膝盖蹭地追了她几步,急道:“娘娘,府上说这回恐怕不好,再不见,就……”

“不见,不去。”

见什么?让母亲见见她当年精心养护的小娇兰是怎么给雪酿泡烂了根吗?

贵太妃扯下发簪,长发决了堤似的从肩头冲下去,她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再给我温一壶雪酿来。”

在琼芳瘴里看看也是一样的,反正丹桂坊也不是家。

一世悲喜似泡影,人何必要醒来呢?

何必要醒来呢?

有那么一刹那,奚平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若他还是陶县中不知自己来龙去脉的“太岁”,做个无根无本的糟木头精,便不必饱尝煎熬之苦了吧?

周楹一把扣住转生木,像是能透过那段糟木头抓住奚平。

“别急,士庸,”他那声音低得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未必就……你等我想办法。”

之前玄隐山的老匹夫说了“靖州”,那会儿白令还耽搁在靖州,灵脉被截断之后他不能御物飞,赵家人擅动舆图,也不知把路震成什么样了,白令未必赶得回去……

周楹捏着转生木的手背青筋跳了起来,定了定神,飞快地给白令传信道:令半偶做传送法阵,等接一样东西,取外祖母一滴血点……

可最后一句话没写完,字就凭空从纸条上消失了。

此时就在他脚下的封魔印上传来隐约的束缚——不可泄露。

该死!

周楹将纸人扯坏了一角。

“三哥。”这时,奚平的声音在他灵台里响起,出乎意料的,奚平竟然十分冷静。

他在峡江辗转五年,冷静惯了,“温柔乡里的小少爷”反倒像一件旧衣服,他穿上重温个旧梦罢了,回过神来一把扯下来,他眨眼间又变回了陶县邪祟堆里的太岁。

“你别急,灵脉夜里能转开,你就夜里带我回去,明日能转开,你就明日带我走,实在赶不上那也是……”

周楹充耳不闻,转眼又通过纸人传了一条更语焉不详的消息:半偶,传送法阵。

这次消息递出去了,周楹“镇定”地说道:“白令应该大概能猜出我的意思,那半偶之前一直跟在你身边,也知道转生木的事,对不对?”

奚平叹了口气:“封魔印在,存了我神识的转生木不可能通得过法阵,你别白费……”

周楹似乎是聋了,不等奚平说完,传送法阵已经成了型。周楹迅速从转生木上切下一小块,然而还不等放在法阵上,那木头便分崩离析,凭空消失了。

周楹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戾气,奚平怀疑他在后悔没有砸碎封魔印。

“三哥,”奚平迅速把扰人心神的忧虑和焦躁都藏起来,说道,“我们一起等一会儿,没有仙丹还有太医署呢,老太太吃碗酥酪都给我留,还能不等我吗?哎,三哥,要不你跟我说说家里……”

周楹没理他,突然又切下一块转生木,另一只手上传送法阵成型,没等奚平反应过来就戳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卷在他身上的望川上一捻。

望川刹那间随着他的心意缩进他手心里,裹住那块不应当存在的木头,轻飘飘地掉进法阵中。

与此同时,失去了望川保护的周楹一下落进了返魂涡里。

“三哥!”

“走,我死不了。”

周楹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自己灵台中驱逐出去。望川卷着转生木和奚平的神识,飞向遥远的金平,落在奚悦手里的那一刻,望川里的轻烟消散了,周楹将最后一艘珍贵的“渡船”用在了凡间。

奚悦盯着那块边角还带着血迹的转生木愣了片刻,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撒腿就跑。

是你吗?你回来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熟悉的房舍院门在奚平眼前划过,可是雕栏依旧,青苔的形状却在变,草木生长凋敝,人会老,一切又陌生起来。

“祖母……祖母!”

当年分明说好了一年就下山的不孝子孙敲响了家门,将死之人的灵台像摇摇欲坠的沙屋,在光阴的催促中不断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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