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404)

“活了吗?”他听见濯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啧,好像还是不行,再来一下。”

奚平:大哥,别……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濯明那不知哪冒出来的藕带就像割自己的肉一样麻利,又劈了他一下。

奚平脱口骂了句金平脏话。

濯明只听他含糊地哼了声什么,便道:“没听懂,我年轻时候学过的宛语早忘了,给我翻译一下。”

奚平:“……你祖坟糊了。”

“你是不是烧傻了,”濯明反驳道,“我祖都没有,哪来的坟?”

奚平:“……”

“你这人好生冒失,若不是我事先留了一截神识在你身上,你过一会儿就给他俩炒熟了。”那疯疯癫癫的秃花间歇性地正常起来,叹道,“当着世间唯一月满真神的面,把化外炉点了三丈高的火,唯恐别人看不见,你说你是不是疯了?幸亏你命不该绝,被我相思病唤醒……”

“别说了,我错了,我、我我还疯了。” 奚平感觉“被相思病唤醒”的名声传出去,自己真还不如死这,忙吊着口气虚弱地岔开话题,“你之前也没说掌门有可能月满了!”

“笑话,”濯明严肃地反驳道,“悬无大长老都没看出来,我就能看出来?难道我是月食……”

濯明语速没有一点变化,最后“月食”俩字却像是劈了嗓子,话音未竟就戛然而止,缠在奚平残肢上的藕带一松。

奚平忙用硕果仅存的左臂将藕带捞了回来:“喂,相思病,你怎么回事,怎么走调了?”

濯明却没了声音。

山巅之上,悬无毫不犹豫地将他徒弟赖以生存的真元尽数抽走,透着血色的银月轮妖异地亮起来,加持在他的弯刀上。

而东座莲池里,铺满花池的莲花忽然齐刷刷地绽放开,每一朵没有花芯的白莲中间都露出濯明仰面朝天的脸。

紧接着,莲花莲叶与濯明的脸都像是被月光灼伤,满月痂似的伤口不断扩大,濯明丝毫不为所动。眨眼光景,他那些脸上的脸皮已经被腐蚀得差不多了,露出皮下发黑的骨,兀自带着诡异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师尊……”

他是项氏旁支中,一个不肖子弟养的外室所出的天残,骨头是软的,能掰成各种形状,只是无法直立行走。

他的母亲是一个从小被人精心调教的玩物,只会“笑”这一个表情。挨了打也笑盈盈的,被人羞辱嘴角纹丝不动,死到临头依旧是笑靥如花。她死后,嫡母为着名声,叫人将他抬回家里。

顶级的灵感嗅到了一个侍从身上浓浓的死气,出于好意,他遗憾地朝对方笑了一下。

那人当晚死了,于是一个谣言不知怎么传了出来,说他是个妖人,他对谁笑,谁就得死。贵人们避之唯恐不及,仆从躲不开,也不敢得罪他,于是研究了各种“手段”对付他。

“别跟他说话,别跟他对眼神,不管他干什么,就当看不见。”

每次有谁得罪人了被调到他身边,都会收到好心的前辈这样的教导。

后来果然没人死了,大家越发认定这样有效,于是他成了个“不存在”的人。他每天躺在那,哭笑怒骂都得不到一点回应,渐渐的,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利用人们的恐惧,将一个粗使仆役“咒”得生了重病,总算能使唤得动他们了。

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只有一套表情,她只会讨好别人,而他只会吓唬别人。

直到九天上的悬无仙尊下凡。

他在全家都不敢抬头的时候,习惯性地找存在感,将柔软畸形的腿掰到肩头架着,大蜘蛛似的口吐“妖言”:“尊长,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悬无仙尊从那张也很诡异的面具后面射出目光,凝视了他片刻,平淡地回道:“正的,放下来吧。”

那一道凝视,让濯明学会了嚎啕大哭。

后来他上了仙山,学会了喜怒哀乐,学会了像常人一样说出自己的感受——这不容易,毕竟世人都不知他眼里有什么,造出来的词句有限。他于是把天下成体系的语言都学了个遍,就为了在其中搜罗几个恰当的词,告诉师尊他看到了什么、悟到了什么。

他开了灵窍,能跑会跳了,却顾不上各处游历见一见天地。因为他要夜以继日地修习各种神通,拼命地炼灵骨,好从他那沉默寡言的师父那里讨一点赞许——他对那个上瘾。

只是……原来师父赞许的不是他,期待的也不是他,是银月轮里那有毒的莲蓬就快要有新的牺牲了。

“师尊,”濯明的舌头在致命的月光下不灵便了,话音也含糊起来,“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悬无没工夫搭理他,这话轻飘飘地飞出去,就如同少年时一样,砸不出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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