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549)

然而他此时突然惊觉,自己好像再也没馋过家乡的味道,再没有醉过,自从真身离开无渡海,他也再没睡过觉。

他以前跟着崔记商队东奔西走,是为了到各地玩,现在在各地“玩”,是为了铺耳目楔钉子。结交朋友,得先考虑对方是什么立场,再决定自己用哪个身份;他的爱“美”之心仍在,遇见美人,天然的绮念却早就荡然无存,就好像他隐隐地知道,尘缘与他不再有瓜葛。

十几年而已,他已经面目全非,变得不像人。

而最可怕的是,他仍会在别人面前假装有血有肉——为了哄师父和奚悦,他会刻意用神识观察侯府有什么新东西,“翻箱倒柜”在后院找到一辆其实不怎么感兴趣的蒸汽车,就要迫不及待地拿出来念叨。

奚平不是第一次进化外炉了,在这里,他透过濯明的眼,看见过修为越高越不像人的修士;也透过惠湘君的眼,看见过道心的荒谬和强大 。他骂灵山不仁,笑圣人蒙昧,自嘲走上歧路。道理似乎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可就如同人人都会说“心为形役”“相思如附骨之疽”,那都只是略带感慨的隐喻。

直到方才,发现了星辰海底的“幽灵”,他居然还在侥幸自没有道心。

此时,他终于看见了自己:一个帮着隐骨自欺欺人的伥鬼,自以为还在阳世三间。

“三哥,我问你件事,你照实告诉我。”奚平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轻声说道,“你听说过元洄吗?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听过,知道,”周楹的声音透过隐骨买一送一的转生木传来,暴风骤雨中,化雾的筑基已经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声音却依然很稳,“不必问我,我说不出,你也听不见。但你既然问了,就是已经明白了。”

奚平确实明白了。

遵从先辈指引,继承道心的,会循着前人路,在那藏在暗处的星石指引下,兢兢业业修炼,聚灵气滋养道心,最后变成星辰海底某一颗星石的一部分。

自带执念、自有道心的,历经百事百劫,一步一步接受灵山的修剪,最后“顿悟”成灵山能接受的样子,化为一颗新的星石沉入星辰海,与第一种人殊途同归。

千百年来,灵山就是这样运转的。

原来决定了山川河流、边境与气候的灵山就是月满先圣留下的遗骸,灵山所辖范围,是月满圣人用道心构筑的天地,所有看似不可逆的“天规”都是人造。

后人在人造的世界里出生,绞尽脑汁叩问“天地”,顺着先圣立下的框架往上爬,无论“正邪”都是秩序井然。

唯有疯子一样的顶级灵感,能零星感觉到化外人间。

他们没有疯,是世人瞎了。

“三哥,”奚平在烈火中轻声问道,“你见过真正的日月星辰吗?它们会不会压根不跟着人的命数走,也不会因为哪座山头倒了、哪个人死了就变红变绿?打雷就是下雨前云彩放的屁,不会可着哪个倒霉蛋没完没了地劈……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御剑时候穿过的云只是风卷的水汽而已,怎么劈人的时候就能跑那么快。”

“站得太低,不曾看清过。”周楹道,“或许吧。”

“不着急,都看清了,端睿殿下的道心就该炸了。”奚平喃喃地语无伦次道,“我不能告诉别人,即使说了,他们最多也只会感叹一声‘可不就是那样么’,觉得我这比方打得有道理。据说地缚灵都不觉得自己死了——除非他们跟我……跟林宗仪一样,看见自己的‘道’,那也就是死期了……我不该说林宗仪是废物。”

周楹道:“身死人魂消,没有灵。鬼怪是愚民怕死,自欺欺人的无稽之谈。”

“也不尽然,”奚平回过神来,说道,“愚修士怕死,不是都把自己修炼成鬼怪了么?”

正如神圣们永远也无法用道心构筑还原一个真实世界,在灵山框架规训下的后辈人,也永远无法在道心中装一个完整的圣人世界。黄鼠狼下耗子——神圣们曲解天意,又被后人曲解。到如今,灵山脚下堆积的道心终于污染了灵山本源,灵山势微,让他们这些叛逆破土发芽。

而他们自以为看透了陈腐的旧制,其实不过是走在五圣的老路上而已。哪天谁“大成”了,道心圆满落地,将“天地”涤荡一新,自己变成新灵山,才会明白前人的真相。

区别不外乎是,有的人被别人的声音控制,有的人被自己的造物吞噬。

五十步莫要笑百步。

“你猜怎么的,三哥,”奚平笑了起来,突然之间,他和周楹之间那单方面的隔阂也单方面地消失了,不管周楹给他什么反应,他又都能像以前一样自在地胡说八道了,“我当年从飞琼峰下山的时候随身带了件寿衣,我可真是太机灵了,可惜没穿上,掉你老家了,有空赔我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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