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701)

直到周围人都走光了,奚平目光才动了一下,周围倒伏的转生木重新站了起来,围起一块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师父,我……”

“别急,”支修道,“你现在心浮气躁,去把你的琴拿出来。”

奚平沉默片刻,一转念,他隔空将封在转生木树身里的太岁琴拿了出来。

那琴从奚平骨中诞生,刚开始无迹无形,弦声时灵时不灵,让人都摸不着头脑,和主人一样懵懂不定性。

琴身甫一出世,就遇上无渡海大劫,和东海大魔撞了个满怀,被圣人封禁,哑了五年之久,直到录遍人间悲声。

然而破法从深渊捞回了奚平真身,却又再次将它困在禁灵之地。八年来,它始终独自藏身于乡野小院中的歪脖子树里,只有一把《去伪存真书》复印的仿品陪在主人身边。碎一把,重做一把,周而复始。

它就和它的主人一样,不断地挣扎,不断地被禁锢,然而哪怕身在不见天日处,琴音也翻起了无数风雨。

支修伸手在太岁琴上勾了几个音,不成调,便将琴交还给奚平:“我小时候学过一点,看来是都还给先生了,过来,给师父弹点什么。”

奚平没动。

他打从筷子能使利索了开始就玩琴,听过的调子都能复述个七七八八,然而此时接住琴,浮在心头的却只有那首荒凉萧疏的还魂调。

“您想听什么?”

支修想了想,很放松地往化外炉上一靠:“就你名动菱阳河——拿了花魁桂冠的那首。”

“说了那是谣传,”奚平勉强笑了一下,“那是给朋友捧场,凭您徒弟我这天人之姿,拿花魁还用得着费劲唱歌跳舞?往那一站,谁不承认本人压艳群芳谁瞎。”

支修:“……”

奚平挽起袖子,手指按在琴弦上,半晌没动,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师父,我想不起来调了,换首奔丧的您凑合听行吗?反正红白都是喜事。”

“去你的。”支修笑骂了一声,目光穿过峡江,望向对岸的大宛渝州,停运的腾云蛟大桥冷冷清清,循着铁轨,能一眼看见高高的钟楼。

他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我小时候没有那么多稀奇的车和船,去南郊踏个青也要骑一天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渝州,送我阿姐嫁人。”

“嗯?”

“姐夫是家中世交之子,他二人从小订的亲,本想着知根知底,不料世伯外调渝州,举家迁到了这边……大人都说以后怕是难见了,后来三十多年,果然只有稀薄的音书。”

奚平擦着本命琴,静静地听着,没接话。

凡人车马缓慢,思念长、寿数短,倏忽如露水,生离死别何异?

“我那时却还小,不明白这些事,只觉渝州风物大异于金平,看什么都新鲜。我姐从小就是个疯婆子,纵着我跟当地孩子下河摸菱角、抓虾蟆儿,出馊主意让我养在大哥茶壶里。后来良辰吉时,她嫁人,我给她当花童,还被渝州饴糖粘掉了第一颗牙,”支修转向奚平,“吃过渝州饴吗?”

见奚平摇头,他便突发奇想似的在身上摸了摸,居然真从身上摸出几枚铜钱:“压岁钱,拿去对岸买一包回来。”

“谢师父,”奚平叹了口气,“您可真大方。”

他顷刻间通过转生木在峡江两岸打了个来回,将铜子放在一户小商贩窗前,用树枝勾了一包糖回来。

渝州口味接近楚人,饴糖放嘴里,师徒俩同时一脸惨淡。

支修:“还是那味,嘶……跟藤椒瓜子不相上下。”

奚平:“您那牙掉得真冤。”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被对方话音打断。

奚平沉默片刻,终于从方才的麻木中回过神来,撑着头苦笑起来。

“我在渝州待了大半个月,尽兴极了,直到临走,才知道阿姐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了。我伤心极了,跳车跑回去找她,大哥派人来捉我的时候,我赖在她车里不肯走,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支修将发苦的渝州饴推到左腮,“你知道我姐对我说了什么?”

奚平被饴糖黏住了牙,含糊地应了一声:“什么?”

“她说,‘没有分别,就没有思念,不散场的宴席无人能尽兴’。”支修抬起眼,平静地看向奚平,“我入道无悔,但现在想起来,若是病死在三十岁的时候,未必不如现在尽兴。世上唯你没有道心,士庸,自己憋很久了吧?其实人筑基时,就跟死了差不多,对不对?”

奚平猝不及防,“喀”一下咬碎了糖块。

“放心,为师道心还没碎。”支修说着,摊开手心,手里有一枚雪里爬的种子,“‘邪魔外道’总是皮实一点——在化外炉里看见了什么?去破法里,放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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