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来信(95)

作者:蓝色的奥斯汀 阅读记录

只剩我们两人,十分不妥。我低下头去,盘算着如何找个藉口逃去外面,他深吸一口雪茄站起来,缓缓踱步去看窗前的一株昙花:“几个月没来这里,这株昙花倒长得愈发好了。”

我只好赶紧提到博延:“还没恭喜章先生高升,博延早说了要来拜访章先生,今天他去了上海,早上还说要尽量赶回来。若明天章先生还在,他定是要来登门的。”

章先生回过身,不知何时已站到我的背后,轻笑了一声,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放在我肩膀上:“博延的事,你放心,我是一定会帮他解决的。”

雪茄的浓烟袭来,呛得我猛然一阵咳嗽,咳完了停下来又咳,咳到最后干呕起来,恨不得把下午吃的一点点心全呕出来。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我喘息着抬起头,看见章先生脸上片刻的愕然,手也从我肩膀上收回来。我趁机站起来,飞快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这一段身体都不大好,今天也很不舒服,烦劳章先生转告章太太,饭就不吃了,多谢她的好意。”

慌不择路逃到门厅,门口的佣人也像早得了什么命令,看见我大声问:“傅太太要走了?要不要帮您叫部三轮车?”

我说不用了,章太太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拉住我:“走得这样急?外面还下暴雨,你等一等,我叫司机送你。”

我看见她捏着帕子,眼角湿润,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仿佛满腹心酸,又仿佛如释重负,乍一看也很让人同情。可是那又怎样,姨太太的命运多令人唏嘘。至于我,是一秒钟也不想在那里停留,挣脱她的手冷冷说:“不用了,我去门口叫一部三轮车就好。”

大雨滂沱,我连把伞也没有,只好头顶着披肩,疾步穿过章府的花园。回头望去,深灰色的小楼静默在雨里,像一只静坐在那里的怪兽,那朱漆大门就像是吃人的血喷大口。楼下的书房亮着灯,我仿佛可以看见章先生站在窗前,捏着一支雪茄,在烟雾缭绕里深不可测地冷笑。

门口哪里有什么三轮车,这样大的雨,车夫们恐怕也早早收工回了家。天正好暗下来,漫天雨幕,一片冷灰。这条林荫夹道,公馆错落的小街本来就僻静,现在更没有一个人影。我顶着湿透的披肩,埋头匆匆离开,偶一抬头,才看见远处有高个子的男人举着一把黑伞缓步走来。

男人看见我,停步,看清我是谁,又即刻大步跑过来,把黑伞遮在我头顶。我叫了一声:“博延”,才觉得浑身湿透,冷得彻骨。他搂我入怀里说:“我在上海听说章先生突然回了本城,怕有什么事……还是赶了回来。”

他打量我的狼狈模样,低头小心翼翼地问:“你,没出什么事吧?”

大雨啪嗒啪嗒砸在黑伞上。方才我被淋湿,现在雨水全落在博延肩膀上,顿时湿了一片。我摇头:“本来要留下吃饭的,我推脱说身体不适,还是先出来了。”

“不适?”他皱眉,“哪里不适?”

我回答:“也没有哪里不适,方才是装出来的。这一阵确实偶尔会不舒服,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常常觉得疲劳,动不动就打瞌睡,有时候胃口不好,吃得少些,前些天还吐了几次……”

我吐的时候也背着博延,他完全没察觉。这番话他第一次听到,脸色沉下来,越来越难看,我才说:“博延,我们快要有孩子了。”

他愣了一刻,长长的一刻,然后才笑起来,唇角飞扬,嘴角咧到耳根子,样子像个小孩,低头狠狠亲我的脸颊,一手还举着雨伞,另一手搂住我,像铁箍一样紧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捶了他几下,他才松开我,低头抵着我的额头,轻声说:“总算等到这一天。惠贞,这下你不会再离开我了。”

那是那一年的春末,阴雨连绵的梅雨季。我怀了身孕,因为不想博延反对我出去做事,瞒了他两个月。出了章先生家的事,我自然只好辞去那份差事,怀孕也是很正当的理由。博延还对章先生帮忙的事抱有幻想,不敢就此撕破脸,这样也好,大家都好下了台阶。

只是外面炮火纷飞,战事胶着,做贸易绝不是轻易能成的事。又一年走到尽头,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东塘街的租约也到了期。寒冷的晚上,博延又去朋友那里谈事,我早早关掉灯上了床,睡到迷迷糊糊,才听到有人开门走进来。

窗外月光熹微,我在那一点微光里看见博延坐在床边,半晌无语,最后伸出冰冷的手摸摸我的脸。那天博延约出去喝酒的是朋友的朋友,一个有些野路子的团长。出去时他还神采飞扬十分兴奋,仿佛守了这些日子的清苦,终于云开见月。这时候看他的神色,只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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