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进行时(118)

为此,他积攒了很多幼稚的想法。

时间一点点流逝,身体的疼痛渐渐麻木,太阳尚未升起,却已经开始在天边绽放光芒。

一瞬有千念。

垂死的“安然”,仿佛开了窍一般,那些还是雏形的幼稚想法,在他脑海中不断推演、完善、成熟……最后,在他安静的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同他的生命一起,烟消云散。

如今,这些本该永远不见天日的东西,在安然的笔下,化为文字,静静流淌。

雍帝早已起身,站在少年的身后,看着他的笔尖舞动,神色复杂而凝重。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少年会毫不犹豫的一口喝下那杯毒酒。

他忘了,不管这少年表现的如何坚韧,如何锲而不舍的艰难求生,在骨子里,却依然是个读书人。

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铮铮傲骨的读书人。

是,再艰难也要活着,但要活的昂首挺胸!

奄奄一息之际,尚不肯闭目待死,奋力挣扎,只为求一线生机,在他的试探逼迫下,苦苦周旋,只为求一线生机……却在听闻他一句“主子”后,没有丝毫犹豫的,含笑喝下毒酒。

是他错了!

错将一个惊才绝艳、铁骨铮铮的读书人,当成了江湖术士折辱,想要打断他的骨头,把他的尊严踩在脚底下践踏……

除了一死,还能如何?

他可以想象,少年在喝下毒酒时,是如何的绝望和愤怒……

便是如此,却还带着笑,对赵忻说“别紧张,开个玩笑……”

少年正在写村里的几件小事。

陈甲因父亲患病,卖地求医,后父亲依旧病逝,陈甲全家沦为佃户;楚乙家中有薄田十数亩,因不善耕种,入不敷出,今年卖几亩,明年卖几亩,数年后沦为佃户;赵丙因土地在低洼处,一连两年欠收,沦为佃户;张丁、刘戊、王己三家,因四年前的旱灾卖地逃荒,沦为佃户……

都是小事,但每件小事的最后,都是一个结果,沦为佃户。

而佃户比农户更经不起动荡,丁税和租金两重压力,稍有风波,就需借贷,利滚利滚到这辈子都还不起。

他生活的十六年,只见过农户沦为佃户,佃户沦为逃户,几乎没见过有佃户能重新拥有土地的。

少年以一县为例,列出数据,土地正悄无声息的以越来越快的速度,集中到越来越少的人手中,也因此,朝廷收到的赋税虽因年景而略有起伏,但整体趋势却是在逐年下降。

等到越来越多的百姓成为逃户,等到朝廷赋税降到连军备赈灾都无法支持的时候,则天下危矣。

前朝最后两位帝王,都是励精图治、勤俭治国的英明之主,为何却依旧亡国?因为病入膏肓,为时已晚……

雍帝难掩心中的震撼,十六岁的少年,能见微知著,想到这般地步,已经殊为不易,更令人惊叹的是,他并不仅仅是在“挑刺”,而且还提出了不敢说一定行之有效,但最起码可以一试的方案。

想要根除此患,必须重新丈量土地,改丁税为田税,但此举必会遭到朝廷百官抵制,士族豪强反弹,若时机未至,强行实行,轻者推行不力,半途而废,重则引起天下动荡,是以只能先缓解眼下的局面,再徐徐图之。

可制定灾荒时期的临时法规,限定土地交易,根据田地多少,强令富户捐赠,因只涉及一时一地,不怕引起动荡。

可减免丁税,缓解民生,刺激消费,可鼓励经商却变相加重商税,可实行非民生必须品的官卖……

碍于眼界,这里面难免有天真稚嫩、不切实际的地方,但写它的人,只有十六岁啊!

且一挥而就,不假思索!

再多一点经验和历练,这少年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之前安然喝下毒酒,雍帝心中唯有惋惜,叹一声失策。

如今却是后怕:他差点,逼死了他……

两个人,一坐一站,一写一看,洋洋数千言,写了足足一个时辰。

忽然少年笔尖一顿,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

雍帝忍不住催道:“还有呢?”

少年正写到眼下兵事的弊端,言道如此下去,百年内大雍便会出现冗兵之患,为今之计……后面是什么?

少年愣愣坐着,笔尖仿佛凝固,许久之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没有了……”

雍帝正要说话,就看见泪水正顺着少年的脸颊流淌,从下巴上一滴滴落下来,砸在衣襟上。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啊!

他已经……死了啊!

什么都,没有了……

眼泪不受控制的喷涌,安然连擦一下的欲望都没有,只觉得身心俱疲,平静道:“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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